第26章 坡头轶事

半阁城沟口有一条通往县城的官路。在整个关中道,也只有这条南北大路连通着龙门和夏阳两个古渡。早先,这条道原本只是一条驮道。到了清朝中叶,同州沙苑子一带的大户为了把当地的花生、黄花、瓜子、大枣、甘草等山货运出产地,出资打通了东南两条能走木轮大车的商路。后来,他们的生意越滚越大,转而做开了盐业、布匹和马匹茶叶的大买卖。孝义和赵渡的“吝、赵”两户财东,居然敢于替朝廷包揽云贵两省的盐务,可见其实力之雄厚。东去潼关和西往长安的两路生意,大都为这两个大户所统制。

那个时候,在渭河两岸还居住着为数不少的回民。这些从唐朝就在当地居住下来的波斯后裔,一直有着经商这个习惯。不过,回商的势力一直很弱小。被汉族官商挤兑得没有一点出路,就设法拓展北路。从朝邑到夏阳古渡,二百多里“官道”,他们前后开凿十三年时间。进入洽川这片号称“三沟六塬”的地界,大多数路面都得依山开凿。仅凭几户回商的财力,能修成今天这个样子已经很不容易了。整个坡道也仅仅只能走一辆四尺轴距的木轮车,政府为这条官路还专门设有路捐,定期征用民夫修补,路面却没有从根本上得到改观。

曲曲幽幽的坡道,顺着金水河谷的沟壑七扭八拐一直通到沟底。三里半的单面坡路,几乎没有一处歇脚的地方。有几处险要地方,一边是悬崖,一边是峭壁,那些经见过不少大世面的高骡子大马,每到这里时,即使卸了套也常常会吓得四蹄发抖。只要走过“桥头河”沟坡这条道,那些走南闯北的老车户都会感到某种人生的得意和辉煌。设在半阁城坡头这个歇马粮店,也因之扬名百里。

半阁城的大车店,在关中道名气挺大,其实只不过是靠着沟口土崖的自然地势,一溜弯儿凿成的十几孔大土窑。这些土窑外表虽然看似简陋,但窑内却回得开三挂马车。这里的土层好,开凿的窑洞只要有人居住,无论历经多少岁月都不会坍塌。沟崖上那些被先民遗弃的土城堡,虽然历经沧桑而长满椿榆黄蒿,已渐渐沦落成獾狐栖住的乐园,但那一孔孔黑糊糊的窑洞依然好端端地留在那里,似乎还在耐心地守望着那已经逝去的炊烟。

站在大车店的院门外放眼望去,一条蜿蜒的大坡尽收眼底。以往过沟的车户,都会在大车店卸下货物等待换车。各路商家的木轮快车虽然行走在平路上既轻又快,但到了这里却根本无法下沟,只有倒换上当地的粗笨铁车,套上庄户人家养的大犍牛,给大车夹上大刮木,才能放坡。如遇雨雪,铁车的两只轮辐都得加上链锁,溜着行走。也只有那些膘肥体壮的大犍牛才扛得住那千钧车辕,再高大的驾辕的骡子也根本吃不住车的分量。下到坡底的福音桥头,货物又得倒装回轻便的木轮大车上,然后再挂上几头跟坡的大牛继续去爬东坡。时间久了,金水河谷两岸就有了“放坡”和“挂坡”这样的职业。不管农忙农闲,半阁城的大车店里都拴着十几头膘肥体壮的胭脂红大犍牛。

正值盛年的谢佑普在店里当掌柜的那几年,家里也养着一头大犍牛。他家那光景,充其量算是个小日子。除过祖上留下的六亩薄地,还耕种着祠堂里的二十四亩半地。为了备足隔年两料的庄稼粪土,无论冬夏,农人都得起大早去坡上拾一笼牲口粪。谢佑普趁着照看车店这个近水楼台,拾粪的营生也久成习惯。

有一天,大雪刚过,沟里白茫茫的一片,呼呼的西北风顺着沟壑刮起的雪粒子漫天飘荡,崖上的石头也冻得咔咔直响。他披起羊皮袄戴好狐皮护耳,依旧准备出门拾粪,但刚出窑门,便被厉风呛得浑身一激灵。看着坡道上的积雪上没落下一个脚印,那阵子他倒是起了不想下坡去的念头。可站在那儿想了想,突然记起先天后晌回程时,自己特意用脚拢成几个小堆的驴粪距离坡头并不远,于是,觉得既然无事可做,不如慢慢挪下去把那几摊粪拾回来,大小也是个收获。可是,走到半坡上记忆中的那个地方,却咋也找不到那几堆驴粪。在长稔塬,陈在路上的一小堆牛屎,只要是被人用脚移动到路边,那便是有主的东西,人一般都不会轻易去拣。他一个人站在半坡里思量了好一阵子,就在他多少有点沮丧而准备空手返回的时候,不远处被风吹走了积雪的坡道上居然还有几个零散的驴粪蛋子像金元宝一般发着亮光。他立即就释然了。这绝对是夜里下着大雪,走夜路的人不小心踢散了他的粪堆。就在他一边小心翼翼地在结着冰溜子的路面上挪着脚步,一边还不时停下来用心搜寻路边有无其他零散的驴粪蛋子的时候,他突然发现不远的坡道上似乎丢弃着一件车户遗下的老羊皮大衣。他一步一步地向前挪动着,近了,终于发觉那东西好像不是一件衣服。再近点,天哪,他看得真真切切的,地上原来躺卧着的是一个人!

人命关天的事情,他还是决定再走近一点去看个仔细。待挪到近前,他便慢慢地圪蹴下身子,把躺着的人再一次仔细地打量了一番。

从面相上看,这人二十郎当的年纪。摸摸鼻头,似乎还有些气息。他赶忙撂掉粪笼,跌跌撞撞地爬回坡头,招呼来一群睡懒觉的车户,七手八脚把人先抬到了店里,亲自替小伙子脱掉衣服,让光着身子焙在热炕上,随后再捂了两床厚被子,又生生地灌了大半碗滚烫的姜酒,折腾了大半天,人这才慢慢地缓过那一口凉气……

隔了大半晌,待吃过大车店两老碗荞麦踅面后,小伙子这才呻呻吟吟说他左腿疼得厉害。给牲口接过骨的谢佑普,马上给他查伤捏腿,经过一番折腾,他发现小伙子那腿确实是摔骨折了。

然而,也就在他揭开被子的那一瞬间,又陡然多了几分疑惑。他发现,躺在炕头的小伙子的左小腿肚上,有一处显然是中枪后留下的贯通疤痕。他尽管装做毫不在意,依然十分仔细地看了看小伙子的周身。接着,在对方前胸肩胛处,又发现一个同样的疤痕……他把这些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却装做什么也没有察觉地胡乱打听着小伙子的身世。此时,心里已经十分明白,自己救下的这个年轻人绝对不是个善茬儿。

然而,在请接骨匠夹过板子、接下来又听了小伙子那十分可怜的身世后,他心里一下子又改变了主意。

小伙子说,他叫罗志。湖北人氏,他们老家那儿离陕西这边一个叫做镇坪的地方很近,翻过几架山就能到这边来赶集。在他很小的时候,家中二老相继因病过世,刚刚四岁的他只能被大哥大嫂供养。大哥是个石匠,心地颇善,把这个小兄弟像自己的儿子一样看待。长兄常年都得去大山深处的石料场给大户人家凿石活,一走就是十天半月。大嫂趁着男人不在,常常是自家的孩子吃干饭,让不懂事的小叔子站在一旁饿肚子。在小罗志六岁那年春上,大哥出门后不久被石头砸伤抬回家来,躺了整整一年后不治而亡。可是,大哥尸骨未寒,大嫂就改嫁了。为了卖掉家里仅有的那几间石板房做陪嫁,那个女人居然着人把小叔子卖给邻县一户没儿没女的殷实人家做了养子。

从此,小罗志那苦难的童年就开始了。

开始,那户没儿没女的人家对家里新添的这个小“讨债鬼”倒还说得过去。小罗志平时穿着少爷的小袍褂,在村庄一般大的小伙伴中显得十分优越。到了七岁,那家人便让小少爷提着书箱去念书。后来,养父母却渐渐发现这个花钱买来的“儿子”有个讨厌的毛病,整天不说一句话,也从来不出去和邻居的小孩子们一起玩耍。平时吃饭时狼吞虎咽,吃完后一个人躲在自己的小屋子瞪着一对儿大眼睛,目不转睛地朝着窗外那条通往来时的小路傻看……于是,那家人就起了坏心。与其辛辛苦苦养大一个傻瓜,还不如早早甩掉这个累赘更省心。

其实,那时候小罗志已开始懂事,只是他从小受到恶嫂虐待,加上又像小猫小狗一样被人买卖,便形成了不信任大人的孤僻性格。他那个即使挨打也不掉一滴泪星的倔强性格几乎使老两口无法容忍,恨不能把这个小孽障一脚踢出家门。就这样,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被停止了学业,被安排着独自一人赶着三头黄牛去放山。白天,没有人和他说话;到了夜晚,一个孩子只能独自在窝棚里睡觉。每隔几天,那家人才捎带一竹筒苞谷饭上来。吃野果、喝生水,小肚子疼得爬都爬不起来的时候,他只能拉着老牛的尾巴一步半步地跟着它们走路。在野兽出没的深山老林里,有几次他被野狼逼得蹲在黄牛的肚皮底下,一直被自己放养的老牛当做小牛一样保护着活了下来。

在不久后的一天夜里,当他放养的那头最小的牛让几只豺子围着咬死之后,他害怕再次遭受大人们的毒打,便决定逃离。天亮后,当看见一队驮子在山路上走过时,他干脆撂掉放牛鞭跟着他们逃出了那片大山。在挨门乞讨的路上,他遇着一个好心的篾匠。十三岁上,他开始跟着师傅四海为家。万没想到,师徒二人在河南南阳讨生活的路上,师傅被队伍拉了壮丁,给他只留下了那一把篾刀和一个小竹箱。这些年里,他一直在呋施城里一个竹器行里当伙计。那边闹红闹得相当厉害,官府为了搞封锁,别说是布匹、粮食运不过去,就是一根竹竿也不让过河,城里的竹器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了。朋友介绍说汉中的竹器活路好找,他一路打听过来。那天行走到县西河西坡时,人实在是饥饿难忍。看见路旁沟岔里有几棵长在崖头的干木瓜,他就想摘来嗑瓜仁儿充充饥。没想到,还没攀到崖前,就一头栽了下来……

听了这一切,谢佑普事后专门到那个沟岔处找到这个年轻篾匠丢失的工具箱。随后,通过侧面打听,也弄清楚了他身上留下的“枪伤”,原来是岭南人小时候常染的毒痈结痂后留下的疤痕。他便放下心准备让小伙养好伤腿后再做计议。

那年,他家的二女子月娥刚满十六岁。虽然已经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可在借住她家的这个“罗志”面前,却有点百无禁忌,整天跟在小伙的屁股后边一声声喊着“骡子哥”,闹得全村人都以为这个湖北佬的名字叫“骡子”。他看在眼里,虽多少有点不悦,却也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在小伙子走路还要扶拐棍的时候,居然自主地操起大扫把呼啦呼啦帮着掌柜的打扫起了店院;刚刚能丢下拐棍,因怕老爷子说叨,他干脆半夜里偷偷起身,干起那些推土垫圈的重活路来。尽管谢佑普拉长脸说过小伙子几次,但小伙虽然嘴上答应着,转身却又干他的活去了。这一切,都让月娥姑娘看在了眼里。

不多久的日子,一家人吃饭,谢佑普试探地对小伙子说:“咱家只有那点薄地,眼下还没有雇一个伙计的打算。”说话时,他那阵也根本没有看女儿月娥丢过来的那个不满的眼神。当他拿出两块银圆让他做盘缠,并明白无误地表示出这里无法再收留他时,女儿当时不但无端地摔了水瓢不说,晌午饭也不做了。当爹的多问了她一句,她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干脆哭闹起来。女儿多年来从未在他面前提到过自己早死的亲娘,那天却抱着娘的神主哭得天昏地暗……

当然,他这当爹的也不是那糊涂人,可这件事情还真的让他进退两难起来。终于在一天,月娥明确地向父亲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她说,“骡子”就是年龄上比自己大点,可她在平日的无拘无束中隐约感觉到,“骡子”也喜欢她这个小妹子。最后,姑娘也不嫌害羞地对父亲说,她愿意让这个大哥哥永远住在这个家里……爹要真的赶他走,她就跟着她的“骡子哥”一起闯江湖去。当爹的听了女儿这番昏话,尽管心中憋了一肚子气,却也没敢发作。

眼见这件事情无法遮掩下去,佑普便把自己家里这个大麻烦给上级如实地说了,很快就得到回话。让他把一些话给女儿安顿清楚,只要她能将自己知道的那些事情做到守口如瓶,大车店多一个人手倒也是个好事。就这样,谢佑普提着酒壶,请回家省亲的谢元良主事,在他三十九岁生日那天,张灯结彩地为二女儿操办了丈夫入赘这个终身大事。同时也就有了“谢罗志”这个小他十四岁的上门女婿。

然而,时隔半年之后,在一次让他意想不到的事件中,却让他陡然对自己的女婿又一次起了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