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虎毒食子——太子申生之死
- 回望千年之春秋风雨2:晋楚争霸(上)
- 刘涌
- 11053字
- 2022-07-27 18:27:18
早年间,晋献公曾迎娶过一位贾国女子为妻,可惜这名女子没有为他生下子嗣。后来晋武公去世后,献公即位,按照史书的记载,晋献公与父亲的宠姬齐姜曲径通幽,并生下一儿一女,儿子便是太子申生,女儿后来成为秦穆公的夫人,史书上将她称为穆姬或者秦穆夫人。(注:《左传·庄公二十八年》:晋献公娶于贾,无子。烝于齐姜,生秦穆夫人及大子申生。晚辈以下淫上的情况,被称为“烝”。)
由于齐国的几代国君都非常喜欢将自己的女儿嫁给其他诸侯国的领导人物,他们甚至曾采取过强硬手段,逼其他诸侯国的重要人物,迎娶齐国之女。比如卫国剪不断理还乱的伦理关系背后,便存在着齐国的影子。
晋献公与齐姜的结合,恰恰在齐桓公始霸中原后不久,结合晋献公执政后期逼死太子申生的行为,令人不由得怀疑这两人结合的背后原因。可惜没有更多的史料,让后人进行考证。
齐姜产下太子申生和秦穆夫人不久,便与世长辞。随后晋献公又娶了两名狄国女子,姐姐狐姬为他产下一子,名为重耳,妹妹小戎子也为他产下一子,名为夷吾。
传说重耳根骨清奇,与正常人不同,他的肋骨并没有分开,而是连称一块,古人将这种肋骨称为骈胁。(附录:重耳的肋骨之谜)
太子申生、公子重耳和公子夷吾三人,是晋襄公初期最看重的三位公子。然而事情的转折点,出现于公元前672年。
那一年,晋献公刚刚即位五年,他出兵攻打骊戎(注:活动范围位于今山西省析城山与王屋山之间。),晋襄公不仅一举荡平骊戎,更是俘获了他一生中即位重要的两个女人——骊姬和她的妹妹少姬。这姐妹二人是骊戎首领之女,生得貌美如花。她们初入晋国,便受到了晋献公的宠爱。二人后来也为晋献公产下子嗣,骊姬之子名为奚齐,少姬之子名为卓子。
骊姬工于心计,非常善于宫斗,自从她生下奚齐后,朝思暮想得像让自己的儿子成为太子。当时晋献公有个宠信的伶人名为优施,据说此人与骊姬有私情。骊姬曾经询问优施,她想要废太子之位,扶持儿子奚齐成为储君,应该如何向太子申生、公子重耳以及公子夷吾三人发难。
优施思量后回答,早点让他们意识到自己的地位已经到顶了,如此一来,他们便不会有非分之想。
骊姬追问,我应该先从谁下手?
优施早有对策,他回答说,必然先对太子下手,太子申生为人胆小怕事,又受不得侮辱。而且他年长稳重,性格耿直,也没有害人之心,你可以诬蔑他。
骊姬有些迟疑,太子很稳重,恐怕难以动摇他的心志吧?
优施说,太子受不得辱,他遭到诬蔑后,必然会感到耻辱,时间一久,他便会方寸大乱,从而心志动摇,我们便有机可乘。你表面上要做出善待太子的举动,私下里则以不义之名诬蔑他。一旦太子露出马脚,以他耿直的性格,绝对不知如何应对。(注:内容出自《国语·优施教骊姬远太子》,该文真实性难以考证,特此标明。)
二人商议好对策后,便打算对太子申生动手。
晋献公很特殊,他是正史记载中鲜有的双性恋者。晋献公有两个男宠,一个叫做梁五,另一个叫做东关五。这两人恃宠而骄,深受百姓厌恶,晋人将他二人合称为二五耦,如今粤语中的“二五仔”,便由此而来。
骊姬决定利用“二五仔”向晋献公进谗言。公元前666年,骊姬按照优施的阴谋,暗中贿赂拉拢梁五和东关五,让他们向晋献公吹枕边风。
二人欣然应允,他们寻到机会对晋献公提议说,曲沃是晋国宗庙所在(注:曲沃代翼后,曲沃桓叔的后人仍将宗庙留于曲沃。),蒲地和南北二屈(注:蒲地位于今山西省隰县西北,南北二屈相邻,或称屈地,位于今山西省吉县东北。)也是晋国边疆,这三个地方需要心腹之人管理。若是宗庙无人打理,百姓则会心生怠慢,若是边疆无人戍守,戎狄便会来犯。不如大王您派太子申生驻守曲沃,派公子重耳驻守蒲地,再派公子夷吾驻守屈地,如此一来,晋国既能守住祭祀传承,又能开疆拓土,何乐而不为?
晋献公很高兴,答应了二人的请求。同年夏天,太子申生、公子重耳以及公子夷吾三兄弟被迫离开国都绛城,前往异地驻守。此事也为三人日后的命运,埋下了伏笔。
骊姬成功将三位公子调离国都绛城后,她并没有急于求成,反倒是耐心寻找机会。在这一时期,晋献公则频频对外用兵,开始了晋国开疆拓土的伟业。
生活在山西省长治以北的赤狄部落,最初与晋人杂居。随着晋军大肆征伐,赤狄部落充当其冲,他们难以抵挡晋军的征伐,被迫向东南方向迁徙。
公元前664年到公元前659年期间,远在东方的齐桓公本打算率联军远征楚国,中原诸侯国却频频遭到戎狄入侵,邢、卫二国相继遭遇灭顶之灾,而这些入侵的戎狄,便是被晋献公驱逐的赤狄部落。
晋献公驱逐赤狄后,公元前661年,他带领晋国走上了扩军之路。晋献公建立上军、下军两支军队,晋献公统领上军,命赵凤驾御战车,命毕万做车右(注:车右,古时车乘位在御者右边的武士,相当于国君的贴身护卫。),太子申生则统领下军。
同年,晋军势如破竹般吞并了山西境内三个诸侯国,分别为耿国、霍国、和魏国,这三个诸侯国同为姬姓诸侯国,其中魏国被吞并后,晋献公将此地封给毕万,此后,毕万后人便以魏氏自称,魏氏一族经历数百年风雨,建立了战国七雄中的魏国。同时,晋献公又将耿国故地封给赵夙,赵夙所在的赵氏一族,与魏氏相似,也在数百年后,建立了战国七雄中的赵国。(附录:三晋诸侯赵、魏、韩的起源)
或许是因为晋献公对骊姬的宠爱,又或许是因为骊姬工于心计,再或许是因为那些未见史书记载的原因,在公元前661年,晋献公做出一个微妙的决定,他命人帮助太子申生修筑曲沃城墙。
晋献公的心腹重臣士蒍从这件事中,察觉到了一线玄机。毕竟太子申生作为晋国的继承者,本应该留守在晋献公的身边,此外,按照当时的规矩,太子申生也不应该担任下军统帅,如果晋献公有历练他的打算,那么晋军凯旋后,太子申生也该回到绛城,等待继位。
可是晋献公不仅太子申生外调至曲沃城驻守,更是为他修筑城墙。这说明晋献公不想让他回到国都。
士蒍能够卧底桓庄之族中数年不被察觉,他有着超常的智慧和敏锐的嗅觉。士蒍预感到晋献公不想将国君之位传于太子,同时,晋献公又不想亲手杀死太子,毕竟太子的外公,是称霸多年的齐桓公。
所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士蒍前往曲沃城,为太子申生献策。对太子说,如今大王为您修筑曲沃城,显然是将曲沃城分封于您,届时您既有封地,又有卿大夫统帅晋军的权力,一定不会被立为国君。如今形势比人强,您不如效仿吴太伯(注:吴太伯为季历之兄,当年周部落以兄终弟及制传承,吴太伯避不接位,携二弟一路向东,建立吴国。),远逃他乡,如此一来,您既能留下忠孝的美名,又能保全性命,不至于他日命丧晋国。
士蒍以吴太伯为例,劝太子申生放弃晋国国君之位,倘若太子申生听从,晋献公必然大喜。可是太子申生的成长经历,与后世之人截然不同。他的老师名为杜原款,这个人深受礼乐制度的影响,他称得上是礼乐制度束缚下的君子。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太子申生在老师的影响下,也身具君子之风。在今天看来,这种君子之风迂腐且令人不解,但在当时,这是一种统治阶级所独有的精神特质。
于是太子申生拒绝了士蒍的提议,他选择听从父亲晋献公的命令,继续驻守曲沃城。
一年后,即公元前660年,晋献公又命太子申生率上下两军攻打东山皋落氏。(注:东山皋落氏,同为赤狄的一个分支,最初活跃于今山西省垣曲县一代,紧邻当时的晋国,与晋人也是杂居生活。)
这一次,晋国群臣们也都察觉到情况不对。晋国大夫里克向晋献公劝谏说,太子本应打理寺庙祭祀,或者照看大王您的饮食起居。若是大王您出征,太子应该在守护晋国,若是有人可以担此重任,太子才应该跟随大王您一同出征。太子若是随您出征,则可称为抚君,太子若是守护晋国,则又称为监国。但是领兵为将,率军出征之事,是大王您或者正卿之责,太子则不可。大王您想,倘若太子领兵出征,一旦遇到紧急军情,太子将会陷入两难之地,他向您请示,则会失去他在军中的威严,可太子不向您请示,那便是擅自做主,是为不孝。因此一国储君绝不可以率军出征。
面对里克发自肺腑的长篇大论,晋献公仅仅回了一句话:我还有其他儿子,不知立谁为国君。(注:《左传·闵公二年》:寡人有子,未知其谁立焉。)
里克听完晋献公直白的话,无言以对,他只能默默退了下去。不久后,里克觐见太子申生时,对方开门见山的问里克,我的太子之位要被废了吧?
里克不忍心将晋献公的原话转告给对方,他顾左右而言他的回答,大王命您治理百姓,更让您在军中历练,您应该努力,不辜负大王的栽培。您作为国君的儿子,应该担心自己不孝,而非担心您的太子之位被废。只要您加强自身的修为,日后发生什么事,都不要怪罪他人,那您一定可以逢凶化吉。
里克这番话很委婉,好似病人向大夫询问病情时,大夫说,你不要胡思乱想,人生的意义,在于感受当下,你要珍惜拥有的每一分每一秒。对了,你喜欢吃什么,就多吃点吧。
里克的话很委婉,但传递了准确的消息。里克这样做,至少会让太子申生有一个流亡的机会。(注:《史记·晋世家》中的记载:里克谢病,不从太子。意为里克称病在身,没有随太子出征。此处记载与《左传》略有不同。)
太子申生听完,当即明白了父亲的意图,然而他默然无语,依旧选择服从君命。晋军休整备战,准备出征,太子申生统帅上军,狐突驾驭战车,先友作为他的车右,下卿夷罕为下军统帅,梁馀子养驾驭战车,先丹木作为车右,羊舌大夫担任军尉,随军出征。
这份名单上的人物,除了太子申生与狐突,其他人极少出现在史书上,而晋国重臣,诸如士蒍、荀息、里克、丕郑、赵夙、毕万等人,都没有参与出征。除了太子申生外,狐突也是一个重要人物,他是公子重耳的外公。
更令人不解的是,在出征前,晋献公赏赐给太子申生两件诡异之物,一件是左右两种不同颜色的衣服,另一件是一块金玦(注:指有缺口的青铜环。)。同时,晋献公又向传令太子申生,命他作战时要身穿这件诡异的衣服,腰间也熬佩戴金玦,还要求他杀尽敌人,才能回师。(注:《左传·闵公二年》:大子帅师,公衣之偏衣,佩之金玦。狐突御戎,先友为右,梁馀子养御罕夷,先丹木为右。羊舌大夫为尉。)
太子申生看到这两件诡异之物后,脸色顿时苍白,他知道这是一个阴谋——父亲想让他死。
在场的晋军将领们,也都明白了国君的心思。出征将领的内部,出现意见分歧——太子申生的车右先友说,国君的赏赐没有恶意,这两色衣服,一半代表国君,一半代表太子,太子又手握兵权,不必担心,如今成败在此一举,请太子您勤勉努力。
太子申生的车手狐突却连连摇头,出征时机是胜利的重要因素,衣服是身份的标识,配饰是心志的旗帜。如果大王看中这次出征,应该在春夏季便下令出征,赏赐的衣服,也不应该有杂色,赏赐的配饰,更不能有缺口。大王在年中下令太子您出征,这件两色衣服以及金玦,更是不吉利。冬天意味着肃杀,杂色意味着凉薄,金,意味着寒冷,玦,意味着决绝,大王废弃太子之意,已经很决绝了。
下军统帅罕夷表示赞同,他也说,杂色的奇装异服不合礼乐,青铜环形的配饰有缺口,预示着大王不想太子您平安归来。
罕夷的车右先丹木的态度很直白,他说,国君赏赐的两色奇装异服,傻子也不会在战场穿,国君要我们将东山皋落氏杀光再回来,这事根本不可能。退一步说,即使我们能够杀光敌人,国君身边还会有人进谗言,太子您不如离开晋国。
下军统帅的车手梁馀子更直白,他劝太子申生说,太子,看情形,您即使战死沙场,也会落个不孝的名声,干脆逃了吧。
众人议论纷纷,没有对策。狐突准备离开军营放弃远征,正当此时,羊舌大夫将众人拦下来。
当年晋献公血洗公族,唯独留下了羊舌氏一族人,所以羊舌大夫作为晋献公的心腹,他担任军尉之职,目的是为了监军。
羊舌大夫开口说,谁都不能离开,太子违背国君之命,是为不孝,抛弃责任是为不忠。既然大家已经感受到大王的冷酷,太子又不能不忠不孝,那您还是为此而死吧。(注:《左传·闵公二年》:不可。违命不孝,弃事不忠。虽知其寒,恶不可取,子其死之。)
最终,太子申生决定听从父亲的命令,出征皋落氏,以求忠孝两全。
可是这件事,十分诡异,中间充满了矛盾与不合理。
晋献公是一个生性凉薄、凶狠残忍的枭雄。他血洗公族,假道伐虢,征讨赤狄,开疆拓土,从不做没有意义的事情,而且他的权力欲非常旺盛。
此时太子申生执掌上下两军帅印,又手握曲沃城,更重要的是,他的口碑极佳。在晋献公废太子之意昭然若揭的情况下,士蒍和里克还愿意向太子劝谏,由此可见一斑。
晋献公不会不清楚,太子申生有弑君篡位的实力。如果太子途中改变主意,攻打绛城,晋国将会大乱。依照常理,晋献公此时应该安抚太子申生,而不应该逼死对方。
实际上,这个阴谋远比人们想象的复杂。《国语》对此有详细的记载。
在书中,骊姬是阴谋的始作俑者,她一直谋划谋害太子申生之事。在晋军远征东山皋落氏前,优施曾经向她献计,骊姬觉得可行,便依计行事。
她在某天半夜哭着对晋献公说,太子申生为人仁义,对百姓宽厚慈爱,实力又强,这些是他别有用心装出来的假象。如今太子说我迷惑大王您,晋国会因我而陷入祸乱。我一想到这件事,便夜不能寐,很担心他找借口,对大王用兵。我不希望您因我一个女人而令晋国内乱,大王,不如您杀了我吧。
骊姬的话术展现了她工于心计的特点,这段以退为进的话说完,晋献公必然不会杀她。
晋献公则是反问,我是他的父亲,难道申生会只爱百姓,而不爱父亲么?
骊姬立刻回答说,我正为此担心。古人说,施行仁义和效忠国家不同。施行仁义之人,会将爱自己的亲人称作仁,而效忠国家之人,则会将安定社稷称作仁。所以人们才会说,国君无私情。太子申生明显是后者。我看他把百姓当做亲人,将百姓团结在自己的周围,如果多数人站在他的一边,人们只会越来越拥戴他。此时,太子还会畏惧弑君之事么?万一他真有不臣之心,做了不利于大王的谋逆之事,他最初的确会背负着弑君恶名,但他也会得到忠于晋国的美名,申生可以用篡位后的善行,来掩饰弑君的恶行。对他来说,这件事大有可为。况且逐利行事是天下之民的本性,纵然申生有弑君恶行,只要他让百姓得到厚利,在利益面前,没有人会反对他。申生用这个手段取悦百姓,百姓只会更拥戴他,所有人都会被他蒙蔽,即使有人拥戴大王,但大势所趋之下,他们也无能为力。
骊姬这一大段话说的晋献公沉默不语,她趁势又说,大王恕罪,我暂且用纣王举例。纣王如果有个贤明的儿子,这人先弑杀纣王,他不会张扬纣王的恶行。如此一来,周武王便没有伐纣的借口,而商朝的国祚也不会中断,数百年后,谁能知道,纣王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大王,您不担心这种情况发生么?
骊姬围绕着窃国者为诸侯的逻辑,将利害关系陈述的思路清晰,逻辑缜密,令人拍案叫绝。
晋献公不漏声色,他再次反问,你觉得应该怎么办?
骊姬对晋献公的性格了如指掌,接下来的话,可谓是句句诛心,骊姬说,大王您不如退位让贤,将国政大权交给申生。申生大权在握,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自然会放过您。大王再考虑一下,自从您的曾祖曲沃桓叔以来,成师一脉有谁爱过自己的兄弟至亲?正是他们冷血无情,才能以小宗灭大宗,将翼城吞并。
这番诛心之言,是为晋献公量身定制的。晋献公极具权力欲,他绝对不会将国政大权交给申生,同时,他又生性凉薄,会认同骊姬的观点。骊姬的这番话,在逻辑上存在漏洞,她以成师一脉的后人生性凉薄,推定太子申生一定会造反。从晋献公血洗公族可以看出,有人谋逆是晋献公的逆鳞,晋献公毫无意外的落入了骊姬的逻辑陷阱中,他也认定太子申生会谋反。
于是晋献公这才表态,寡人绝不会将大权交出,寡人以权力和威势震慑四方诸侯,如今寡人健在,若是连太子都控制不住,周边诸侯将如何看待寡人。你不必担心了,我自有分寸。
骊姬见计谋得逞,趁热打铁道,东山皋落氏时常侵扰晋国边境,当地居民无法安居乐业,如今国库并不充实,还因为戎狄入侵而疲于奔命,您不如派申生去讨伐皋落氏,如此一来,我们既能观察他的统帅能力,又可以试探他在百姓中的声望。若是他战败,我们还趁机加罪与他。万一他真的讨伐成功,我们更不能对他掉以轻心,必须想办法对付他。退一步说,即使申生讨伐成功,那也是晋国之功,大王可以借此展示实力,诸侯们见晋国强盛,不敢与晋国有边境纷争,我们顺势逐渐降低边境驻防的压力,减少开销,使国库逐渐充盈起来,大王您在得到这些利益的同时,再慢慢想办法对付申生,一举多得。
晋献公沉思后,认为此计可行,于是同意了骊姬的建议,下令让太子申生率军讨伐东山皋落氏。野史传说中提到,二人为了害死申生,特地请方士作法诅咒太子申生,随后方士在衣服和金玦上,下了诅咒。这便是两色衣服和金玦的由来。
申生的仆人赞听到消息后,心知太子会有危险,因为晋献公的赏赐太邪性了,他向太子劝谏说,奇则生怪,怪则反常。恐怕晋献公是在试探太子的实力和民心,这件左右颜色各异的衣服,象征着不一致,金玦则暗示着冷淡和离心,恐怕太子此战凶多吉少。而且那件衣服,又被方相氏诅咒过,方相氏诅咒太子申生“尽敌而返”(注:即杀尽所有敌人,才能回国,否则将回不来。)。即使太子真的将敌人杀尽,他也无法应对宫内的谣言。(注:骊姬与晋献公的对话,出自《国语·晋语·优施教骊姬谮申生》,该文真实性值得商榷,但文中所提之事,很符合历史走向,笔者出于叙事角度考虑,将此情节写入书中。仆人赞口中的方相氏,是春秋时代民间普遍信仰的神祇,也是驱疫避邪的神。同时,在当时的官制体系里,方相氏又是一种官制,是大司马的下属,专职鬼神方术之事。)
太子申生早已知道父亲的用意,可惜他并没有反抗,而是接受命令。公元前660年,太子申生率兵攻打东山皋落氏,皋落氏败于稷桑(注:今山西运城市垣曲县一带)。由于晋军奉命对皋落氏斩尽杀绝,皋落氏战败后只能向外迁徙,他们从稷桑逃到壶关(注:进山西长治地区),又从壶关逃到乐平(注:今山西省晋中市昔阳县附近),最终与赤狄其他部落一同衰亡。
最终,太子申生侥幸凯旋晋国,这也是他最后一次率军出征。在此之后,有一场更大的阴谋,正在等待着他。
太子申生归来的同一年,卫懿公好鹤亡国,而前一年,邢国已遭遇灭顶之灾,此后数年,齐、宋出兵帮助邢、卫两国重建,齐桓公也与周惠王的关系日渐疏远。
公元前658年,齐桓公谋求争霸,他在贯地与楚国的邻国江国、黄国结盟。这时候,晋献公第一次出兵假道伐虢。
两年后的春天,齐桓公率八国联军讨伐蔡国,同年夏天,在齐楚两国对决召陵会盟之际,晋献公终于对齐桓公在晋国的外孙太子申生动手了。
公元前656年,骊姬向晋献公进谗言说,大王,我听说申生将要对您不利,他时常夸耀征讨东山皋落氏的战功,如今他的野心越来越大,他准备弑君篡位,如果您不设法对付他,我们恐怕要大祸临头。
晋献公则是耐人寻味的回答,我没有忘记这件事,只是我现在没办法给他加罪名。(注:《国语·晋语》:吾不忘也,抑未有以致罪焉。)
他的这句话,将帝王心性展现得淋漓尽致。纵使晋献公宠爱骊姬,但他不是一个昏君,晋献公十分清楚骊姬的盘算,无非是害死太子申生,让她的儿子奚齐取而代之。晋献公一直对此默许纵容,甚至对晋国群臣透露了废太子之意。
晋献公此时的回答,无疑向骊姬表达了一个重要的潜台词——只要能将申生定罪,我便可以对他动手。
骊姬异常精明,她立刻听出了晋献公的画外音。骊姬琢磨着,既然大王表明了态度,她便为大王找一个借口。
随后,她找来优施商议对策,骊姬说,国君已经默许我杀太子,我打算趁机动手,只是里克这个人比较棘手,我想先稳住他,万无一失后再动手。
优施是一个小人,小人一定都很聪明,否则难以做小人。优施听完后,心中很快有了一个计划,他请骊姬帮忙准备一场全羊宴,然后由优施出面,宴请里克。此时优施是晋献公宠爱的戏子,一旦他说错了什么话,里克也不方便追究。
骊姬替他准备妥当,优施将全羊宴送到里克府上,席间二人喝酒正酣,优施借着酒劲,意有所指的对里克的夫人说,感谢夫人您请我喝酒,我无以为报,便教里克大人如何悠闲自在的侍奉君主。
优施说完,唱起歌来:“暇豫之吾吾,不如鸟乌。人皆集于苑,己独集于枯”。歌词大意为这人不聪明,智慧还不如乌鸦,别人都赶往往草木丰盛之地,他却独自留在枯枝。
里克听出优施的意思,当即追问说,什么是草木茂盛之地,什么又是枯枝?
优施回答,所谓草木茂盛的地方,是指他的母亲是国君的夫人,而他自己将来会成为国君。所谓枯枝,是指他的母亲已经去世,而他自己又诽谤缠身。
说到这里,优施意味深长的补充了一句,枯枝是会被折断的。
当晚,优施走后,里克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他身为当朝重臣,自然能听出来优施的言外之意,优施将奚齐和太子申生二人作比较,奚齐的母亲是晋献公的宠姬,他日奚齐成为国君,这一派实力便是草木茂盛之地,太子申生的母亲齐姜早已去世,宫内对太子申生的诽谤又层出不穷,太子申生便如枯枝一般,渐渐步入死局。
优施今日登门送上全羊宴,无非想借机告诉里克,良禽择木而栖。
里克思来想去,心里总也不踏实。于是半夜时分,他派人将优施叫到府中,询问对方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优施没隐瞒,如实相告说,当然,国君已经默许骊姬杀太子,并且立奚齐为太子,他们早已定下计谋。
里克听罢,左右为难,他说,如果让我按国君之意去杀太子申生,我实在于心不忍,可我也不敢像以前那样与太子交往。你说,如果我保持中立,能够明哲保身么?
对骊姬来说,只要里克不支持太子申生,她的目的便达到了,于是优施向里克承诺,只要里克保持中立,夺嫡之事便不会牵连到他。
二人达成约定后,里克心里还是不踏实,第二日,他又找好友丕郑商议对策。丕郑与里克一样,同为晋国重臣,他二人曾并肩作战,为晋国的开疆拓土立下了汗马功劳。
里克将昨夜发生之事一一转述。丕郑很聪明,当即猜到了骊姬的用意,他知道对方害怕里克拥立太子申生,特地派优施前来试探。
丕郑没有表态,只问了一句话,你怎么回答优施的?
丕郑不在意二人谈话的过程,他委婉的问了最核心的问题,如今你里克站在什么立场上。
里克也明白丕郑想要什么答案,于是他开门见山的说,我答应对方,在立储之事上,保持中立。
话音刚落,丕郑大摇其头,隐隐责备里克说,你不如说不相信优施的话。只要你不表明态度立场,骊姬一定有所顾虑,他们便不敢肆无忌惮的施展阴谋。如此一来,我们能为太子争取时间,到时候众人集思广益,再想办法对付骊姬。可你偏偏说保持中立,骊姬恃宠而骄,她必然会尽快施展阴谋,等骊姬准备妥当,我们就无力回天了。
里克这才恍然大悟,追悔莫及的说,可是我这话已经说出去了,对方肯定知道了我的打算。昨夜我看优施气焰嚣张,他一个区区戏子,反倒教我如何侍奉国君。这样嚣张的人,单靠口舌之争,很难消灭他的气焰。事到如今,你有什么好对策么?
丕郑无奈回答,我也没其他想法。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国君想如何做,我便如何做。
里克听到丕郑的话,更加为难。他说,即便国君废长立幼有错在先,我也不能拥立太子弑君篡位。可是我又不愿违心加害太子,看来所谓的中立,只是我的一厢情愿。罢了,我准备隐退了。
此后,里克借口有病在身,从此不再上朝参与国事。
骊姬消除了心头大患,她便开始加快了阴谋的脚步。很快,一条针对太子申生的毒计,便浮出水面。
骊姬以晋献公的名义,向太子申生下令说,昨夜国君梦见了你的母亲齐姜,你一定要尽快去祭祀她,随后将祭品送往绛城。
这件事值得人深思,如果晋献公事先知道骊姬的所作所为,说明他也参与其中,如果他不知道,骊姬便是假传君命,事情败露后,晋献公又没有追问来龙去脉,说明他对骊姬默许纵容。偏偏史书中没有记载晋献公对此事的反应。由此推断,晋献公逼死太子申生的计划,昭然若揭。
太子申生远在曲沃,他收到自绛城的命令后,按要求祭祀了母亲齐姜,随后他将祭祀的酒肉送往国都绛城。偏偏在酒肉抵达绛城时,晋献公外出打猎,不在宫中。骊姬趁机接收了太子申生的祭品,随后她把鸩毒放入酒中,将乌头混在肉里。(注:鸩毒,古代十大毒药之一,传说鸩是一种毒鸟的羽毛,放在酒中可以置人于死地。成语饮鸩止渴,便于鸩毒有关。乌头,同为古代十大毒药之一,乌头本是一种植物,它的根部含有毒性很强的乌头碱,口服3—5毫克乌头碱,便可置人于死地。在冷兵器时代,乌头是最广泛的军用毒药,毒性强烈,而且反应迅速。古人常常将乌头毒涂在箭矢上。)
晋献公打猎归来,骊姬便将下好毒药的酒肉献给他。晋献公未卜先知般,并没有吃,而是将酒洒在地上,结果地上咕嘟咕嘟冒泡,鼓起一个小土包,这说明酒中含有剧毒。他又把祭肉喂狗吃,狗便被毒死,最后,晋献公又把祭肉给一个小臣吃,对方也毒发身亡。(注:《左传》记载说,太子申生献祭品后,“公田,姬置诸宫六日”,也就是说,祭肉放于宫中六日。春秋时代冷藏技术落后,太子申生从准备祭肉,到举行祭祀,再到将祭肉从曲沃送往绛城,放置七天,祭肉应该早已腐坏。结合晋献公后来的所作所为,笔者对此记载存疑。)
晋献公当场大怒,下令将太子申生的老师杜原款捉拿斩杀,太子申生则逃奔回曲沃城。
杜原款的思想迂腐木讷,他在临死前,派人告诉太子申生道,我杜原款身无才华,为人愚笨,没能很好的教导太子您,以至于被国君处死。我本想让你放弃太子之位,逃往他国隐居避难。但我为人谨慎保守,不敢和您一起逃亡,甚至我没能在您遭受谗言时,替您辩解,令您深受其害。我并不怕死,即使我死去,也不会改变我对太子您的忠诚。不过,我死后,您需要做到三件事——守情悦父,这是孝道;杀身成志,这是仁义;死不忘君,这是敬意。人死后,一定要流芳千古,便是虽死犹荣。
太子申生收到老师的遗言,知道自己已是在劫难逃,有下人对他说,您为什么不申辩呢?
太子申生作为当事人,其中的是非曲折,他最清楚不过。事情到了这一步,他想要脱罪,只有将事情调查清楚这一条路。可是真相无比冰冷,晋献公也是幕后黑手之一,他不会还太子申生一个清白。太子申生或许不愿意面对真相,此时他自欺欺人的回答说,我若去申辩,骊姬必然有罪。可是我父亲宠幸骊姬,若没有骊姬,父亲睡不安,吃不香,他不开心,我也不会开心。
对方又问,那您打算逃亡么?
太子申生摇头反问,我背着弑君的罪名流亡,谁会收留我呢?
令人意外的是,当太子申生身陷死地之时,骊姬却前去找太子申生谈话,骊姬对他说,你做出弑君之举,还会对晋国百姓仁爱么?百姓不会拥戴弑父之人,你的所作所为不得人心,休想再活下去了。
鲁僖公五年,即公元前656年,夏历冬日十二月二十七,寒风萧萧,太子申生自缢于曲沃新城的宗庙之中,结束了冤屈的一生。(注:夏历,中国古六历之一,传说是夏代创立的历法,原历法规则已轶失,后人只能从一些古籍上了解皮毛。夏历采用冬至之月为子月作历算一岁开始,历法年则采用以建寅月开始,即寅正(后来叫做夏正),其大致是采用整数366天为一岁,用减差法和正闰余,来调整时差。夏历采用“定朔法”,即以朔日为每月的初一。以周历推算,《左传》中记载的夏历十二月,即次年周历二月。)
他临死前,派人将自己的遗言传达给狐突。太子申生说,我不怕死,虽然我死不足惜,但我父亲年迈,更有骊姬作乱,晋国正风雨飘摇,我希望您能出来主持大局,力挽狂澜。如此一来,即使我申生舍去性命,也感谢您的恩德,我死而无憾。
太子申生自尽的同年,秦穆公派人前往晋国求亲,晋献公顺势同意,并将太子一奶同胞的亲妹妹秦穆夫人嫁至秦国,从此,齐桓公再无后代留于晋国。
太子申生死后,晋献公派使臣前往鲁国,将太子申生弑君篡位失败,自尽身亡之事相告。(注:鲁国史官在记录太子申生自尽之事,措辞引人深思,《春秋·僖公五年》记载:“春,晋侯杀其世子申生。”《春秋》的记载明确了太子申生并非自尽,而是被晋献公所杀。至此,太子申生之死成谜,众人莫衷一是。)
齐桓公未对太子申生之死表明态度,数月后,齐桓公插足周王室的权力之争,他举行首止会盟,力挺太子郑。乱世将至之时,同年冬天,晋献公二次假道伐虢,灭虢国,擒虞公,为晋国向中原发展,扫除了障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