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假道伐虢——一场漫长的战争

尽管晋献公兵困聚城，将城中群公子赶尽杀绝，但晋国依然有桓庄之族的幸存者，他们流亡到虢国，企图借助虢国的力量，向晋献公反扑。

虢国与晋国的关系一言难尽，当年晋武公第五次起兵攻打翼城时，虢国的国君虢公林父便奉旨从中作梗，他让曲沃代翼的进程推迟二十余年。如今虢国再次对晋国出手，无异于旧恨更添新仇。

晋献公大抵不相信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道理，数月后，他集结晋军，准备出兵讨伐虢国。

在当时，晋国想要讨伐虢国，是一件很敏感的事情。自周平王后期开始，虢国的数代国君都在周王室担任重要官职，齐桓公又是以尊王攘夷为旗号称霸中原，齐国和周王室以及虢国的关系很微妙，晋国若是贸然伐虢，不知会有何后果。

士蒍得知后连忙入宫劝谏，他向晋襄公提议，虢国国君虢公是一个十分骄傲的人，他入侵晋国取得胜利，必然会骄纵，等到他失去民心时，我们再出兵攻打虢国，必然势在必得。

骄傲的国君并不在少数，不见得他们都会失去民心，可士蒍却笃定，虢公会失去民心，鉴于他曾经演绎过一场完美的离间计，如果在虢公骄纵时，晋国再趁机推波助澜，那么虢公十有八九会失去民心。

晋献公权衡利弊，他最终同意了士蒍的建议。

史书中有一个记载，侧面印证了士蒍的判断。公元前662年，史书上记载了一个与虢国有关的神秘事件，那一年农历七月的初秋，有传言虢国的莘地降下一位神灵，消息传到时任天子周惠王耳中，他询问内史其中缘由，内史回答，一个国家的兴起或者灭亡，都会有神灵现身，夏商周都有过这样的神迹。

周惠王追问，那现在应该怎么办？

内史又回答，应该用相应的祭品去祭奠。

随后周惠王听从内史的建议，并派他前往虢国祭祀。内史抵达事发地，听说虢公向神灵祈求土地。归来后，内史下了一个结论——虢国将亡。他说，国家若将兴盛，则需要听从百姓之言，若将灭亡，则听神明之言，虢国德行寡薄，不会被神明眷顾而得到土地。（注：《左传·庄公三十二年》：神居莘六月。虢公使祝应、宗区、史嚚（yin，非乱码）享焉。神赐之土田。史嚚曰：“虢其亡乎！吾闻之：国将兴，听于民；将亡，听于神。神，聪明正直而一者也，依人而行。虢多凉德，其何土之能得！”）

唐代诗人李商隐在《贾生》中这样写道：“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其中揭示的道理与东周内史之言相似。

史书的记载颇为玄幻，也印证了虢公已经失去民心。

又过了四年，即公元前658年，晋献公已经执政了十九年，他对外征战无数，晋国疆域迅速扩大，而中原之上，齐楚争霸正如火如荼。在这种背景下，晋献公下定决心，准备出兵讨伐虢国。

虢国位置贴近周王室，晋军若想伐虢，势必会途径虞国。晋国大夫荀息向晋献公提议，晋国可以用屈产之乘和垂棘之璧贿赂虞国（注：屈产位于今山西石楼县东南，出名马，屈产之乘泛指良马宝驹，垂棘地方不明，应属于晋国，此地以出产美玉而闻名，垂棘之璧，泛指无价之宝的美玉。），以换取虞国向晋军借道。

晋献公听完连连摇头，他说，这两样东西是我的宝物。

荀息委婉的劝说，如果能向虞国借道，您的宝物等于放在晋国的外库中。他的言外之意是，吞并虢国后，晋国可以顺势将虞国一起吞并。

晋献公仍有顾虑，传言虞国有位能人叫做宫之奇，有他在，虞国未必肯借道。

荀息对此早有判断，他继续说，宫之奇为人懦弱，不敢直言劝谏。而且他从小居住宫中，虞国国君看着他长大，即使宫之奇出言劝谏，虞国国君也未必会听从。

荀息的这段话，展现了春秋时代的权谋之士对人性的洞察。荀息认为，宫之奇自幼在宫中长大，并深受虞国国君宠爱，他在国君眼中，不过是一个晚辈。有时候，无论一个人在外面有多厉害，当他回到家中，在长辈眼里，他永远是那个没有长大的孩子，而长辈会固执的拒绝他的建议。

晋献公想通荀息的道理后，便派他前往虞国借道。荀息面见虞国国君时，采用了非常巧妙的话术，他献上宝物后侃侃而谈说，当年冀国国君昏庸无道，曾经出兵攻打虞国，我们晋国为虞国而讨伐冀国。足以见得，晋虞两国的友好关系源远流长。如今虢国国君同样昏庸无道，企图进犯我晋国南部边境，我奉国君之命，前来向虞国借道，讨伐虢国。

荀息的逻辑十分清晰，他先与对方叙旧，然后痛斥虢国国君昏庸无道，最后才提出晋国的诉求。话术的最高境界，是以真实情况因势利导。虢公已经失去民心，所以荀息游说虞国国君之言，没有半句假话。

在大多数人的印象中，虢国是春秋时代名不见经传的小国，然而在西周初期，周王室以公侯伯子男划分等级，分封过数百诸侯，其中爵位最高的公爵国，仅有八个，虢国和虞国都位列其中。人们熟知的虢公忌父或者虢公林父，他们名字中的公字，便是爵位之意。

在周平王执政末期，平王提拔虢公忌父为卿士，对抗郑庄公，而到了周桓王时代，桓王宠信虢公林父，数次对其委以重任，例如繻葛之战中，虢公林父统帅一军。在征讨曲沃时，虢公林父更是天子联军的统帅。此后虢国一直与周王室关系密切，他们数代国君倚仗天子之威，作风很是骄横跋扈。

虞国同为公爵国，又与虢国接壤，他们对虢公积怨已久。此时晋国使臣荀息献上重礼借道，虞国国君脑门一热，便想答应对方，他甚至提议，让虞军作为晋国先锋，率先攻打虢国。

宫之奇得知消息，急忙前来劝阻。虞国国君果然对他的建议置之不理，执意与晋国一同伐虢。同年夏天，晋国大夫里克和荀息率领晋军南下，与虞军会师。联军势如破竹，攻取了虢国的下阳（注：今山西省平陆县附近，是虢国的重镇，也是虢国的宗庙所在）。

三年后，公元前655年，晋献公又一次向虞国借道，攻打虢国。面对晋献公不怀好意的请求，宫之奇再次劝谏，他说，虢国和虞国是唇亡齿寒的关系，虢国是我们的屏障，虢国灭亡了，虞国肯定要灭亡，您已经借过一次，不能再犯错了。

虞国国君不以为然的回答，晋国与我都是姬姓诸侯国，而且同是一个宗族，晋国国君不会害我。

宫之奇连连摇头反驳，大王，您说的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再说虢国也是姬姓诸侯国，和我们也同是一个宗族，您看晋国国君依然要灭亡虢国。退一步说，晋国国君冷血无情，虞国和他再亲近，也比不过桓庄之族的群公子。十多年前，他可是兵困聚城，将桓庄之族赶尽杀绝。他对亲族尚且如此，更何况我们。

虞国国君又说，我每次给神明的祭品又丰盛又干净，神明一定会保佑我。

宫之奇顺着他的思路劝说，假如晋国攻占了虞国，也向神明献上同样的祭品，难道神明会拒绝么？

虞国国君不愿与宫之奇继续交谈，他固执己见，坚决向晋国借道。同年八月，晋献公如愿以偿，借道虞国，挥兵南下，围困虢国的上阳城。

这场围城战持续了四个月，直到冬天的十二月初一，晋国才攻破上阳城。虢国就此被灭，成为历史上的一个符号，虢公则仓皇出逃，前往周王室避祸。

晋军灭虢后，并没有急于回师晋国。他们驻扎在虞国地盘上修整军队，随后晋军袭击虞国，并活捉虞国国君以及大夫井伯（注：井伯之后以其字“井”为姓氏。晋国灭虞国之后，井伯的后代井奚逃入秦国。秦穆公以井奚为大夫，封邑于“百吸”，井奚便号“百里奚”。）。

从公元前668年晋献公准备讨伐虞国开始，到公元前655年虢国被灭，一共十三年，这场著名的假道伐虢战争，持续的时间比人们印象中更漫长。在这件事中，有一个细节值得人深思，既然公元前558年，晋军已经成功攻破虢国重镇下阳城，晋献公却没有趁胜追击，偏偏要拖到三年后，他才第二次假道伐虢。

因为在晋献公眼中，当时有一个更棘手的人需要处理，他便是太子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