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于凌晨时分悄悄下了一场雪。
柳韩山被踩雪的声音惊醒,披衣而起,推开窗户。雪地里有淡淡的足迹,如白纸墨痕,在院子里延伸。庭院里的灯笼都亮着,雪白里有烛光,烛光里有雪白,雪色与烛光辉映,竟有一种别样的意境。
隐卫听见声音,从柱子后面闪了出来,见是自家少爷,冲着对面屋顶努了努嘴。
循着隐卫指示地地方看去,柳韩山看见了身着一袭红衣的南锦衣。
她背对着柳韩山坐在屋脊上,头向上仰着,不知在看什么。一阵夜风袭来,吹起了她乌黑的长发,长发上沾了不少雪花。
柳韩山给隐卫使了个眼色,隐卫点头,消失在了柱子后面。他站在原处,就那么默默地看着南锦衣。站了一会儿,觉得冷,打开柜子,取了两件大氅。一件花灰色的,披在了自个儿身上,一件白色的,搭在胳膊上。
刚把门打开,夜风卷着雪花扑了过来。等他再睁眼时,南锦衣已经注意到了他这边的动作,正扭头看着他。纵身一跃,踩着飘洒的碎雪上了屋顶。
屋顶上的雪要厚一些,一脚踩下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南锦衣见他上来,并未言语,扭过头几乎看着头顶上的月光。柳韩山亦没有开口,将大氅裹在她身上,与她并排而坐。
过了很久,南锦衣才开口道:“小时候最喜欢下雪,可以偷懒,不用那么早起来练功。山里的雪很大,只需一夜,就能堆满天地。清晨起来时,窗台上是一簇簇的雪,屋檐与树上低垂着冰凌,庭院一夜之间白了头。只有下雪的时候,师傅才允许我到院子里嬉戏一会儿。其实,我不知道我该做什么,就像现在这样,选一处视野较好的地方,白天山野皑皑,晚上看明月清冷。偶尔,师傅也会出去打一些野味,邀我一起围炉而坐,喝一点他酿的果子酒,说一些他知道的离奇的故事。我知道的那些妖物,多半都是师傅在这种情况下告诉我的。”
“你师傅很严厉?”柳韩山问,看着悬在半空中的月亮。
有雪的夜晚,月光会显得格外清凉。月光下弥漫着的清冷气息,能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
在柳韩山问完那句话后,南锦衣沉默了许久。随着一声叹息,她将头靠在了柳韩山身上,用极轻的语气道:“算是严厉吧!其实,他对我很好,不同于一般人的好。”
“是好的方式不一样对吗?”柳韩山握住她的手,她的指尖很凉,每一根都凉到了他的心里。他仿佛看到了年幼时的南锦衣,孤零零地坐在雪地里。当月光从头顶上撒下来时,她是那样的孤寂与娇小。
柳韩山用力握了下,故意用轻松地语气道:“记得我跟你说过,我有十位师傅,每一位都与众不同。他们有的亲和,有的严厉,有的像母亲一样絮絮叨叨,有的则对我置之不理。”
说到这里,柳韩山突然转向南锦衣:“跟你说件有意思的事情吧。在我小的时候,特别喜欢听那些鬼怪故事。那时,我还没有被衰神附身,也还看不见那些游荡在深夜里的烂七八糟的东西,但我时常跟着母亲去庙宇,经常性的看着那些神像发呆。倒不是羡慕他们佛法无边,而是想着,为何只有他们才能接受供奉与朝拜,为何只有他们才能成佛做神仙。”
“因为他们是他们!”南锦衣道:“他们也是先成了仙,成了佛,而后才被后人所知道的。”
“对,我那个师傅也这么说。”柳韩山道:“他年轻的时候是个江洋大盗,手上沾染了不少无辜之人的血。中年时,突然洗心革面立地成佛。因为他帮了不少人,晚年时,有人为他立了生祠,他就是那些人心中的佛。知道我爱听鬼怪故事,他就把我扔到乱葬岗里训练我。第一次被扔进去的时候,我真哭得特别可怜。用我爹娘的话说,哭得跟小狗似的,可怜巴巴地缩在那里。”
“你恨他吗?你恨你的那位师傅吗?”
“恨,且一直恨了很多年,因为他是我所有的师傅里头心最狠,办事最不靠谱的。直到我做了安平县令,直到我需要去墓地,去乱葬岗里查验与案情有关的事情,我才明白师傅的用意。是人,都有让自己害怕的东西,不是蛇虫鼠蚁,就是妖魔鬼怪。小的时候还有父母护着,长大后只能独自面对。若你战胜不了内心的恐惧,那你就会被恐惧所支配,变成拥有绝对弱点的男人。师傅是在用他自己擅长的方法帮我克服我的弱点。若非幼年时的那些经历,我怕是活不到遇见锦儿的那一天。”
“我第一次诛妖时,师傅也是这么跟我说的。”南锦衣自怀中掏出一支步摇:“这是我第一次诛妖时,师傅给我的奖励。”
“第一次诛妖很怕吧?”柳韩山看着她手里的簪子:“反正我审第一桩案子的时候特别紧张。除了害怕断错案连累无辜外,还害怕监斩。我是柳家的大少爷,我那个县令是我爹用钱捐出来的,这县令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我完全没有主张。打算盘我不陌生,算账我也会,但监斩犯人,那是头一遭。”
“杀人与诛妖一样难。”南锦衣起身,侧脸,回看着他:“我明白你的感受。”
“不是难受,而是像你说的人命贱如草。”柳韩山道:“我审的第一个案子也与步摇有关。涉案的是一对儿新婚夫妇。他们借钱在县城里开了间客栈,男的负责招揽客人,女的负责在后厨里做饭。客栈不大,却被他们经营的十分红火。
半年后的一天晚上,客栈的门已经关了,夫妇二人正在客栈里打扫。有人敲门,是一对儿打从此地路过的异域商人。男的留着大胡子,说着磕磕绊绊的南陈语。女的轻纱遮面,看眼睛与鼻梁不像是异域人,倒像是安平本地的。
女人是异域商人的娘子,与商人成亲已有五年。她祖籍安平,却不是在安平长大的。此次回乡,除了为商人找药,还希望通过母亲送她的那件信物找到留在安平的亲戚朋友。
她说得那件信物,是一支造型十分精美的步摇。
许是那支步摇太过于惊艳,以至于让那对儿原本良善的夫妇记到了心里,同时萌生出了想要侵占的心思。案件并不复杂,稍微一审就审清楚了。真正让人觉得难以接受的是被牵扯进这桩案子里的两对儿夫妇,一对儿死于寻亲路上,一对儿因为步摇掉了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