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应该是栾老爷所说的那个灾荒年，因为目光所及，全是秃的。
夜不闭户，不是因为民风淳朴，而是因为饿殍满地，家里已经没有什么东西是可被外人所惦记的。跟着那个面容肿胀，脚步虚得像是在土地上飘一样的女子，南锦衣再一次来到了那扇门前。
女子，就是坐在她对面的那个黄衣女子。
她挎着一个破篮子，篮子里装着一小把枯黄的草以及一只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已经死掉的田鼠。她跪在门前，吃力地将门推开，而后换了一副面孔，用刻意装出来的轻松的语气道：“爹，娘，相公，我回来了。我找到了很多吃的。”
第一个出来的是她的男人，男人接过篮子，露出不悦的神情：“这就是你出去跑了一天找回来的东西？你说，你是不是背着我们偷吃了？”
“没有，我没有。”女子指着篮子：“真的找不到了，这附近能吃的东西都被别人摘光了，就这些草，还是我从很远的地方找回来的。那田鼠，刚死的，肥的，你去做了给爹娘吃吧。对了，你让爹娘给孩子留口汤喝。孩子太小，经不住饿。”
“知道了！”男人随手推了女子一把，女子体力不支倒在地上。
恍惚中，他听见小叔子跟男人说：“你明知道她没有偷吃，为何那样说她？我听村子里的人说了，说她跟着村子里那些不怕死的去观音庙里吃观音土。那观音土是什么东西？凡是吃了那个东西的都活不长。你瞅瞅她这个样子，怕是活不了多长时间了。要不，你跟爹娘商量商量，趁着她还没死透，把她扔出去得了。”
男人“嘘”了一声，压低声音道：“你好歹是你嫂子。”
没等女子感动，男人就又说了句：“只要她还没死，她就能出去给咱找吃的。爹说了，这吃不饱的时候要少动弹，越动弹就越饿。”
“那咱们管她吗？”小叔子瞥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她。
“管她干嘛，都要死的人了，等她醒了，会自己爬起来的。”男人拽着弟弟的胳膊往屋里走：“把这田鼠剥了，煮个肉汤喝。”
“肉汤好喝，就是这田鼠的肉太少了。”小叔子吸溜着口水。
女子在地上趴着，不知道趴了多久，才被儿子的哭声叫醒。她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扶着旁边的土墙，一步一步慢慢地挪到屋里。儿子已经哭得没有力气了，他斜躺在墙角，看到母亲，用虚弱地声音说了句：“娘，饿！”
女子心疼，捧着被观音土涨大的肚子脚步踉跄地走到儿子跟前，用细若柴火的胳膊将他抱起：“幺儿乖，幺儿是不是饿了？娘去找你爹，让你爹给你拿吃的。”
孩子拽住女子的衣袖，用低不可闻地声音道：“爹说幺儿浪费，不给幺儿吃。”
“怎么会，你是他儿子，就算他不给娘吃，也会给幺儿吃。幺儿等着，娘这就去找爹跟你奶奶。”女子起身，却发现孩子紧拽着她的衣摆。她柔声安慰着，直到孩子因为饥饿昏睡过去，她才起身，扶着墙，往公婆的房间走去。
刚到屋外，就听见男人在质问公婆：“娘，幺儿是您孙子，您就算不让他吃肉，也得让他喝口汤吧。他都饿了好几天了，再这么饿下去，他就没命了。”
“没命了正好，省的吵吵。”婆婆说着这天底下最冷的话：“这都什么年景了，咱们自己都要活不下去了，还能管着那个小的。依我说，不管他正好了。你别看他小，他吃的可是一点儿都不少。”
“娘，幺儿只是个孩子，有口汤吊着就行。”
“吊着？吊多久？三五天，七八天，还是十来天。这吊的越久他就越难受，倒不如让他去了。等他去了那边儿，就不用饿肚子了。娘要不是舍不得你们兄弟两个，娘也不活了，娘把这嘴里的粮食省给你们。”
见男人不吭声，婆婆将声音放软了些：“你是当爹的，我是当娘的，我知道你的心思。可爹娘只有一个，孩子嘛，啥时候想要啥时候有。娘答应你，等把这灾年熬过去了，甭说是孩子，就连这娘子，你想要几个，娘就给你娶几个。儿啊，这个时候可千万不能心软，孩子的命再贵重，也不及咱们自己的命贵重。”
“我赞成娘的话，哥你别忘了，幺儿不光是你的儿子，他也是那个女人的儿子。等他长大了，不一定跟咱们一心。你别忘了，那个女人的爹娘是怎么死的？还有那个女人，她要不是被咱……总之，这个孩子留不得。”
“她爹娘的事儿……”男人挣扎着：“算了，听娘的吧。”
“我爹娘怎么了？我爹娘的死跟你们有什么关系？还有，你们为什么不给幺儿吃饭？东西是我找回来的，你们凭什么不给我的儿子吃饭？”女子闯进去，因为体力不支趴在地上。
她的目光，从公公扫到婆婆，又从婆婆扫到男人，最后落到小叔子身上。
“说啊，你们怎么不说了，我爹娘的死跟你们有什么关系？还有幺儿，他是你们家的孩子，你们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他饿死？”
“你想知道对吗？行，我告诉你，我让你死个明白。”小叔子冲过来掐住她的脖子：“我娘病的严重，需要用钱，可你爹不愿意把你们家的钱拿出来，你爹说要留着给你娘看病，哪怕我跟我爹跪在地上求他，他都不愿意。既然我娘跟你娘之间只能活一个，那就让你娘去死好了。”
“我娘的死……”女子全身颤抖，将目光移回到男人身上。
“对，你娘的死不是意外！”小叔子目露凶光，“那天，你爹特意包了槐花馅儿的饺子给我们吃，你爹的意思很明显，他不愿意再收留我们了，让我们吃过饺子就走。可我们能往哪儿去呢？就算我们有地方可去，我娘病得那么严重，她也经不起折腾是不是？再加上你爹不肯借钱给我们，我们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在你娘的饺子里动了手脚。我们也没想到事情会那么顺利，你娘死了，死得让你爹一点儿怀疑都没有。”
“是你们！”
“对，是我们，但那也不能怪我们是不是？你娘本来病得就重，就算把那些钱花到你娘身上，也救不回她的命，还不如拿来救我娘。你看，我娘现在是不是活得好好的。”小叔子一脸邪气，掐着女子脖颈的手瞬间收紧了几分：“对了，还有你爹，你爹不是在挖草药的时候失足掉下去的，是被我们推下去的。我娘说了，只有你爹不在了，你才会听我们的话，你的家才会变成我们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