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达正欲抬步入内,却见于谦面色铁青地从西暖阁疾步而出。
两人擦肩而过时,他敏锐地注意到这位兵部尚书官袍下的手指正微微颤抖。
门达不禁驻足,下意识摸了摸袖中那份密奏——那是商辂离京前未及查完的东宫遇刺案卷宗,如今已在他的精心“润色”下面目全非。
按照景泰帝要求,此等要案需三日一报,商辂此番出京匆忙,倒给了他可乘之机。
奏本中,他不仅罗织了指挥同知毕旺与仁寿宫中做旧的“往来密信”,还编造了毕旺密会太后女官的宫人证词。
甚至他还偶然在毕旺家中“找出”仁寿宫出入旧腰牌,更在末尾看似无意地添了几句“深夜有黑影自北镇抚司出,消失在西华门外宅邸附近”之类言语。
这轻描淡写的一笔,既未直言于谦,又足以撩动景泰帝那根多疑的神经。
“于大人!”
门达忽然出声叫住这道即将远去的背影,故作关切道:
“可是身体欠安?下官见您气色不佳……”
于谦身形微顿,却未回头,只是冷冷抛下一句:
“不劳门佥事挂心。”
话音未落,人已消失在廊柱转角处。
门达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转身整了整飞鱼服,转身大跨步入内。
“臣门达……”
门达迅速跪地,将奏本高举过头顶,大声呼:
“叩见陛下,恭请陛下圣安!”
景泰帝的目光在那份密奏上停留了片刻——商辂离京前,确实请旨将此案交门达暂理,不想今日便有回奏。
“呈上来吧!”
帝王点了点头,也不多话。
“遵旨!”
门达双手稳托奏折边缘,以恰到好处的力道将文书推至御案中央,既不敢令其滑得太近冒犯天颜,又确保帝王不必倾身便能取阅。
这番动作真是难为了这名魁梧的指挥佥事。
果不其然,景泰帝手中仔细端详着这本密奏,眉头深深地皱成一个“川”字。
“门佥事果然干练过人!”
景泰帝突然轻笑一声,手指在奏本上重重一敲,发出沉闷的声响,
“商卿离京不过半日,你竟能将此案查得这般……水落石出?”
他刻意在最后四个字上拖长了音调,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
门达立即上前半步,腰弯得几乎与地面平行:
“回禀陛下,此等证据皆是商指挥使离京前亲自搜集,臣不过代为整理成文。”
他特意加重了“亲自”二字,心情却是镇定无比——今日午时仁寿宫突遭雷击的消息,他早在入宫前就从锦衣卫密报中得知。
太后暴毙的变故,反倒让他的栽赃之计更添三分可信。
今日仁寿宫炸毁之事,身为锦衣卫高层的他,早已知晓,原先的栽赃之计又多了几分把握。
此刻他心中暗忖:若非今日仁寿宫突发变故,他也不会如此急切入宫。
至于日后南宫那位主子是否会怪罪……横竖这都是商辂的调查结果,自己不过是代为呈递罢了。
想到商辂此刻正在黄河岸边治水,门达嘴角不由浮现一抹冷笑——那滔滔洪水,岂能轻易放人归来?
此刻若是曹吉祥在此,定会拔刀屠了门达,方解心头之气。
这厮竟敢借太后之名行栽赃之事,简直胆大包天!
猪一样的队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即便是有朝一日,南宫那位得以上位,这等诛心之言从他门达手中呈出,试问英宗会留他几日?
景泰帝凝视着门达低垂的后颈,心中已然转过数个念头。
在他看来,门达此番论调正好形成一个诡异的逻辑闭环——这般毫无顾忌地指证太后,反倒洗清了这门达与英宗旧党的嫌疑。
那么他就是自己人……可信度陡然增加了几分。
另外,商辂身为文官,向来对宫闱秘事避之不及,此番派门达来报倒是合情合理。
“好!好!好!”
景泰帝突然连拍三下御案,震得茶盏叮当作响“想不到朕革职查办,倒是查办出个真凶来!”
他猛地站起身,将这密奏直接丢在门达面前:
“传旨!即刻查抄毕旺全家,就是掘地三尺也要给朕找出更多证据!
连夜审讯,明日之前,务必撬开这厮的嘴!”
多疑的帝王眼中闪过一丝迟疑,终究没有立即下旨将毕旺九族尽诛——这案子牵扯太广,还需细细查证。
门达低垂着头,嘴角却浮现一抹冷笑。
在他看来,毕旺的结局早已注定!
北镇抚司的诏狱是何等地方?
十八般刑具之下,便是铁打的汉子也要开口求饶。
那阴湿的地牢里,从来就没有撬不开的嘴、定不了的罪!
“臣遵旨。“门达正要躬身退下,却听御座上的君王忽然又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犹豫:
“且慢......西华门外......”
景泰帝的话突然顿住,脸色阴晴不定。
他自然再清楚不过——西华门外那片三进三出的宅院,朱漆大门上“敕造于府”的金匾还是他亲笔所题。
突然,方才于谦古怪的神色又浮现在他面前。
此时,西暖阁内静得可怕,门达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跳声。
终于,景泰帝的眼神渐渐冷硬起来:“加派精锐日夜暗中盯着,若见异动……准你先拿后奏!”
门达心头狂喜——这才是他今日入宫的真正目的!
任你功高盖世,终究逃不过帝王猜忌的利剑。
异动?门达有一百种异动的由头,只见他强压住喜色,深深拜下:“臣,万死不辞!”
在门达这蹩脚的离间之下,相互之间的不信任叠加起来,竟能将这对君臣越推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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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渐沉,京师西北方向的官道上尘土飞扬。
七匹军马如离弦之箭般疾驰而过。
为首的中年将领身披锁子甲,腰间悬着御赐的雁翎刀——正是新任宣府总兵官张倪。
前些日的朝会上,原总兵杨能因故调任团营。
——景泰帝竟以“张家满门忠烈,张倪久掌都督府军籍,宣大边情了如指掌”为由,当廷驳回兵部举荐,亲点他这个后军都督府右都督,派往宣府任总兵官。
宣府乃九边重镇,直面瓦剌铁骑的锋芒,这个任命既是殊荣,更是千斤重担。
后军都督府所辖卫所包含宣、大边镇,所以张倪对宣府的军务倒是不陌生。
可当真正要执掌虎符、统率三军时,掌心渗出的冷汗却暴露了他心底最深的隐忧——这位纸上谈兵的右都督,此生尚未真正经历过沙场血火的淬炼。
此番军务紧急,兵部的任命文件才送到府上,张倪便迅速命人打点好行装,即刻启程赴任。
此刻随行的除了府中精心培养的五名家将外,还有兵部武选司主事李文昌——按大明祖制,凡三品以上武官赴任,需有兵部官员持勘合同行,以示朝廷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