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备马!

  • 明代风云
  • 勤蚁
  • 2920字
  • 2025-05-03 23:37:26

阴沉的云层挣扎了半日,终究未能挤出一滴雨。残阳却从云隙刺出,将南下官道上蜿蜒的车队影子拉得老长。

朱齐的步辇已经换成了马车,在夯土官道上微微摇晃,前方四匹骏马的鬃毛早已结满盐霜。

半日之间,脚下的路面已从卢沟桥畔的规整青石,变成了坑洼不平的旧官道,每一次颠簸都在提醒着行程的紧迫。

他抬手掀起车帘,目光掠过队尾那群“漕运工匠“。

这些卫颖精心挑选的一千五百精锐,虽身着粗麻短褐,却始终保持着严整的队形。

粗布衣摆下偶尔闪过的刀光,让他紧绷的肩背终于松了几分。

商辂策马贴近车窗,玄色披风上落满征尘。

自离京后,他便弃了行辕,始终亲自守在太子车驾之侧。

这般安排虽不合礼部旧例,却能让护卫力量首尾相顾。

“先生,”朱齐转头望向身侧的商辂,声音里压着几分焦灼,“昨日奏报说水情紧急,可照我们这般行进速度,何时才能赶到?”

先前那份山东、河南布政使司的加急奏报,字里行间“堤岸决口”“民田尽没”的字眼犹在他眼前跳动。

抬眼望去,西沉的日头才将官道照出短短一截光亮,这般蜗行牛步,直教人如百蚁噬心。

商辂眉间也是阴云重重,却仍缓声劝慰:

“左佥都御史徐有贞一直就在张秋坐镇调度,卫将军的五千精锐也已携麻袋、夯桩等物沿运河南下……”

“究竟要多久?”朱齐突然直起身,车驾随之一晃。

“最迟,四十日可达张秋。”

商辂话音未落,就见太子瞳孔骤缩。

“四十日?!”朱齐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

商辂发觉马速略快,赶忙拉了一下缰绳,回答道:

“殿下不知,近日抵京漕船日渐稀少。五千精锐南下已征调大半,若我们改走通州水路,不仅候船经月,沿途护卫更是……”

“沿途护卫?”朱齐低声重复,原来问题仍是出现在他这里。

景泰帝不知出于何种目的,安排他与商辂同行,竟是耽搁了不少行程。

朱齐目光越过商辂肩头,远处良乡驿站的破旧旗帜在暮色中无力垂落,褪色的“驿“字在风中时隐时现,宛如被洪水冲垮的堤坝上残存的旌旗。

作为“京南首驿“,良乡驿的青色砖墙已斑驳可见,驿丞带着十二名驿卒跪在道左,最前排的驿童高举着朱漆“迴避“牌,牌面上金漆已有些剥落。

驿马厩里传来不安的嘶鸣声,空气中弥漫着草料与马粪混合的气息。

当得知太子殿下出巡时,驿丞恭敬得额头几乎要贴到黄土官道上。

朱齐掀开织金车帘,只见天际最后一缕残阳正被铁灰色的云层吞噬,不远处,一面“代天巡狩“的杏黄旗在暮色中缓缓升起,旗角金铃发出细碎的声响。

他仰头望了望渐暗的天色,心知这时代夜行艰难——月光照明条件本身就不足。

而今日正逢初五,月亮仅为细细月牙。

这种情况下,连驿道旁的石界碑都难以辨认,更遑论那些蜿蜒曲折的岔路了。

突然,远处又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刚放松的军士们立刻挺起长枪。

只见一骑绝尘自南而来,驿道上的尘土被马蹄扬起丈余高。

那驿卒背插三面小红旗,正是六百里加急的标志!

商辂神色一紧,南面来的加急奏报?

莫非……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只见那驿卒已经冲至驿站前,猛地勒住缰绳,战马长嘶一声,前蹄高高扬起,几乎人立而起。

他翻身下马时,双腿一软,险些栽倒,显然已是力竭。

驿卒咬牙稳住身形,一把扯下腰间水囊,仰头灌了几口,沙哑着嗓子吼道:

“快!快换马!!城门关闭之前急报要进京!”

良乡驿丞见状,赶忙上前帮助他牵马,低声交谈几句。

突然,驿丞抬手指着不远处高悬的杏黄旗,抬手便是一巴掌扇在驿卒后脑上,骂道:

“奉旨治水的钦差大人在此!你还不快快禀报!”

原来商辂作为钦命治水的主官,他只要出了北京城,便有阅知水情的权利,入京的奏报,内阁通常会抄转钦差行辕阅处。

他闻得驿丞所言,心中不由得咯噔一声。

顾不得官仪,连忙疾步上前。那驿卒刚要屈膝行礼,却被他一把攥住手臂:“免了虚礼!速将急报呈来!”

朱齐这时刚从马车上下来,他快步凑近,瞥见火漆封印上“徐州府急“四个朱砂字。

“六百里加急:

黄河凌汛险情!上游冰凌已沿南股河道下泄,至徐州段河道收窄,冰凌堆积成坝。

今晨观测:

一、冰坝横亘二里有余,高达三丈;

二、南股水量骤增,较常时多五成;

三、两岸水位每时辰上涨一尺二寸

时值春寒料峭,冰情恐将持续恶化。

徐州卫已调兵五百巡防,然人力难抗天时。

乞速派大员督工,调拨物料,迟恐漕运要冲不保!”

朱齐瞳孔骤缩。

他早已得知,这个时代的黄河与后世黄河下游走向截然不同,主要分南北两股:

南股借淮入海,主河道经徐州直下淮安;北股经曹州(今山东菏泽)沿大清河入渤海。

三日前北股在曹州、阳武的决口,不过支流小溃,已让张秋镇这个漕运咽喉岌岌可危。

而眼前这份急报,才是真正的催命符!

据载,英宗时期,黄河河床此刻已高出徐州城墙丈余。

若冰坝溃决,滔天浊浪将如天河倾泻,城内官署、粮仓、驿站顷刻间没顶。

洪水顺流而下,必会冲毁徐州至淮安间的运河闸坝——吕梁洪、徐州洪两处天险一旦崩毁,江南四百万石漕粮的北运主航道将彻底断绝!

更可怕的是,洪水若再顺泗水南下,不仅会淹没淮安府,更会倒灌洪泽湖,冲击两淮盐场三十万盐丁。

届时朝廷岁课银短少二百万两,里下河“鱼米之乡”绝收,江南米价必如野马脱缰。

若再逢疫病横行,流民四起……景泰朝本就风雨飘摇的江山,恐怕真要地动山摇!

朱齐喉头发紧,目光与商辂相撞——这位锦衣卫指挥使眉头紧锁,似乎还沉浸在这个消息的震撼中。

曹州、阳武的决口尚未处置,徐州竟又生巨变!冰凌壅塞,悬河欲决——这分明是两头火起的危局!

此行的人马、银两、器械,皆是按支流溃堤的规模调配,而徐州乃漕运咽喉……

“先生!”他当机立断打破沉寂,对着商辂一拱手,沉声道:

“事关国运!这份徐州紧急奏报须得飞传通政司,咱们手中力量匮乏,必须再次争取朝廷支持!”

说完,他转身大喝一声,

“来人!”

朱齐突然厉喝,值此关头,由不得他和商辂再议。

只见他掏出方才那“如朕亲临”令牌,面对跪地的侍卫:“选两名马术精良的缇骑,即刻六百里加急赶赴张秋!

持此令牌,命左佥都御史徐有贞即刻轻装简从,星夜驰援徐州,先行处置河务!

——沿途州府,要粮给粮,要人给人。

另,团营治水器械装备,一旦抵达张秋,先行调拨运往徐州。

若敢延误……”

他咬肌绷紧,一字一顿:“提头来见!”

朱齐心知肚明,在这景泰年间,徐有贞虽品行有亏,却是少有的通晓水文之才。

自己虽也略通治河之道,奈何此刻尚在良乡,远水难救近火。

商辂见太子面色铁青,便知事态已到千钧一发之际。

他虽初涉河务,却也明白六百里加急的分量,当即勒住马缰,朝身后低喝:“取我印信来!”

随从忙从牛皮囊中捧出他的两枚镀金铜印——一方印着“钦差巡河关防”,乃是兵部铸印局特制,另一方乃是他自己本身的“锦衣卫指挥使”印信。

商辂就着亲兵高举的火把,在马背上悬腕疾书。

狼毫笔尖在加急奏报的空白处刮出沙沙声响,墨迹未干便重重盖上两枚印章,对着那名驿卒吩咐道:“持此印信,直接叩开京城九门!

务必今夜送至内阁陈循手中!”

商辂考虑更周,如果此报经过通政司,必然要批转内阁,这时间一耽搁可就不是一时半会。

按《大明会典》,六百里加急本就享有夜闯城门之权,再配上钦差、锦衣卫印信,可以直接闯入陈循家门口,这便是双重保障。

两名精锐哨骑已经整装待发。

朱齐霍然转身,对着商辂深深一揖到地:“先生,事急从权,孤不得不越俎代庖!”

他声音虽低,却字字千钧,“待河工事了,孤自当上表请罪。但此刻——”

“还请先生助我——”话音未落,他已经转身,眼中精光暴射,大声喝道:

“备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