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水裂

1998年7月23日的晨雾泛着铁锈色。

天亿蹲在祠堂门槛上啃凉薯,齿尖刚刺破白瓤,汁水就顺着掌纹流成密西西比河的形状。他盯着这道意外形成的水系图,突然把凉薯砸向廊柱——果肉在木纹间爆开的瞬间,祠堂梁上传来算盘珠相撞的脆响。

程大勇正在后院捆扎木盆。麻绳勒进掌心的疼痛让他清醒,昨夜村广播说水位已超54年警戒线时,他摸黑把祖坟前的三棵柏树砍了。此刻泡桐木在晨光中泛着青白,像极了当年洪水里泡胀的尸首。

“爹。“

天亿的声音被东南风揉碎。程大勇转身时,看见儿子举着块瓦片,上面用灶灰画满交错的直线。那些网格精确复刻了祠堂的梁架结构,每个节点都标注着承重极限数值。

“祠堂会塌。“男孩的瞳孔在雾里泛着银斑,“西二柱受压超27.3吨。“

程大勇的柴刀猛地劈进木桩:“胡吣!前清盖的祠堂...“

“光绪二十六年。“天亿的脚尖碾碎一只行军蚁,“杉木密度0.45,虫蛀率18.7%。“

正午的日头突然隐入云层。程大勇抬头望天,积雨云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堆叠成斐波那契螺旋。他想起郎中说的“贵人语迟“,喉头突然发紧——廊檐下的天亿正在用草茎编排蚂蚁,虫群组成的数字钟显示13:47。

第一波洪峰在14:03抵达。

江水撞上圩堤的轰鸣像万辆拖拉机同时启动,天亿看见祠堂瓦片跳起三厘米又落下。他奔到西侧立柱前,指尖触到木纹里渗出的水珠——这些凝聚在年轮间隙的液体,正按照他昨夜计算的溃坝模型流动。

“走!“程大勇踹开后门,腋下夹着捆麻绳。天亿却蹲在供桌前不动,盯着祖宗牌位在震动中偏移的角度。当“程“字牌位倒向西南方23.5度时,他突然开口:“溃口宽度78米,流速6.2米/秒。“

程大勇的巴掌带着腥风扇来。天亿偏头躲过,后槽牙咬破舌尖。血滴坠地时绽成科赫雪花的形状,男孩的声音混着血沫:“还有17分28秒。“

祠堂就是在第17分钟开始崩塌的。

西侧立柱发出老牛咽气般的呻吟,承重梁上的算盘珠突然暴雨般倾泻。天亿在木料倾塌的缝隙间穿梭,那些下坠的算珠擦着他耳际飞过,每一颗都在空中划出黄金分割的抛物线。

“抓住!“程大勇在烟尘里抛出麻绳。天亿接住的瞬间,整面山墙轰然倒地,激起的水浪将父子俩拍进洪流。浑浊的江水里,天亿看见父亲的后背撞上漂来的棺材板,裂开的棺木里涌出成团的银色小鱼。

水流突然变得粘稠。

天亿的视网膜上浮现出蓝色光网,每个网格节点都跳动着水文数据。他看见父亲的身影在涡流中分解成无数粒子,这些粒子又重组为1990年的暴雨夜——原来当年母亲消失前,曾在祠堂地砖下埋过青铜罗盘。

“吸气!“程大勇的吼声撕开水面。天亿刚抓住漂过的竹篓,就看见父亲被暗流卷向溃口。那个总佝偻着背的男人突然挺直腰杆,双腿蹬水的姿势让他想起族谱里画的镇水神兽。

数字开始从毛孔里往外涌。

天亿的太阳穴突突跳动,水流速度、木材浮力、人体代谢率在他脑内交织成三维模型。他蹬掉灌满水的胶鞋,脚趾精确勾住漂来的电话线——这是去年农网改造时废弃的铜缆。

“东南方11.5米!“他朝父亲的方向嘶喊。程大勇在浪尖回头,看见儿子正用电话线缠住木盆。那些复杂的绳结让他想起迁坟队挖出的蛇骨阵,而天亿打结的手势分明是高等数学的积分符号。

洪水在此时露出獠牙。

溃口处升起三层楼高的水墙,裹挟着猪圈、墓碑和婚床的碎片。天亿的瞳孔缩成针尖大小,他看见水分子在疯狂重组,氢键断裂的瞬间释放出幽蓝光芒。父亲的身影在水墙中扭曲成莫比乌斯环,永远循环在抵达的前一秒。

木盆撞上电线杆的瞬间,天亿完成了最后一道计算。

他解下颈间变形的银锁,齿尖咬破食指。血珠滴在锁片上的刹那,那些被程大勇锤打的褶皱突然舒展,浮现出微雕的流体力学公式——正是母亲留在产房病历背面的笔迹。

“爹!抓牢!“

天亿将银锁甩向漩涡中心。程大勇在灭顶之际握住了锁链,却发现这截金属正在高频振动。那些母亲留下的公式化作实质波纹,竟将周围水流改造成层流状态。

奇迹持续了七秒。

当银锁熔成一团银雾时,程大勇突然笑了。这个笑容让天亿想起母亲消失在雨夜前的表情,男人用最后力气喊出的句子,被水文监测站录进磁带:“崽啊,莫算人命...“

漩涡吞没父亲的同时,天亿的脑神经突然长出晶枝。

无数平行时空在他眼前展开:母亲在生物实验室擦拭培养皿,父亲在旱烟袋里藏起神童报道,自己在上海金茂大厦修改算法。当他选中现实世界的概率轴时,江水突然变得透明——他看见自己蜷缩在子宫里的形态,羊水里漂浮着DNA链状的银色光斑。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救援队的探照灯刺破雨幕。

天亿趴在翻倒的渔船底舱,指尖仍在甲板上叩击莫尔斯电码。穿橙色救生衣的男人把他拽上冲锋舟时,发现这孩子浑身滚烫,瞳孔里流转着二进制代码。

“体温41.3℃,脉搏142。“医护人员在颠簸中记录。天亿突然抓住听诊器,金属探头在掌心画出黎曼猜想图示。当冲锋舟擦过祠堂残存的飞檐时,他看见自己的银锁挂在断裂的梁木上,锁孔里开出一朵晶莹的冰花。

七天后在安置帐篷里,天亿得到了那本浸水的练习簿。

封皮内页夹着程大勇最后的笔迹,那些被水泡发的字迹像浮尸般肿胀:“信用社存折在灶膛东三砖,密码是你划的蚂蚁阵。“天亿对着阳光举起纸页,发现水痕组成了非欧几何模型——父亲用生命验证了他六岁时随手画的防洪堤坝。

葬礼在八月第一个晴天举行。

天亿站在新砌的衣冠冢前,把算盘珠一颗颗埋进土里。当最后一颗珠子坠落时,他听见地底传来奇特的共鸣——那是无数银锁在平行时空振动,母亲的数据流正在穿越1998年的防火墙。

返程路上,中学校长的红旗轿车溅起水花。

“听说你会心算九位数开立方?“老校长递来薄荷糖。天亿盯着挡风玻璃上的雨刷,突然报出个经纬度坐标:“这里,七天后还有一次管涌。“

轿车急刹在县道中央。天亿推开车门呕吐,胃液在沥青路面蚀刻出混沌理论图示。当他抬头望向积雨云时,视网膜上自动生成未来十五年的厄尔尼诺模型——而母亲的面容正在云层深处时隐时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