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清代诗学史·第二卷:学问与性情(1736—1795)
- 蒋寅
- 5071字
- 2025-04-24 20:42:05
六 王渔洋诗学的命运
的确,讨论乾隆诗学,首先不能不提到王渔洋神韵诗学的结局。郭绍虞先生曾说渔洋诗学“虽亦耸动一时,而身后诋娸亦颇不少,生前劲敌遇一秋谷,身后评骘又遇一随园,于是神韵一派在乾、嘉以后,便不闻继响”[113]。严格地说,这里的“乾、嘉以后”如果指嘉庆以后,或许还近乎事实;若包括乾隆在内,便不够准确了。因为渔洋诗学为门弟子辈传播,在乾隆诗坛仍有很大的影响,占有最重要的位置。
康熙后期,王渔洋位尊望隆,执诗坛牛耳,“公之及门半天下,凡在朝以诗名者,莫非门下士”[114]。他本人因历掌剧曹,职任日重,不复如往日优游郎署那般暇豫,诗作也逐渐减少。倒是他的门人辈多崭露头角,成为京师风雅的主流。看看查慎行、汤右曾、惠周惕、宫鸿历、何世璂、王式丹等人的诗集,就可以知道这批诗人的雅集唱酬活动是何等频繁!逮雍正、乾隆初,执掌当朝文柄或著闻一时的诗人,不是渔洋门人就是再传弟子,门人如查慎行、黄叔琳、何世璂、蒋廷锡,再传弟子如翁方纲(师从黄叔琳)、商盘(师从何世璂)、厉鹗(见赏于汤右曾),全都膺当世重名。直到乾隆中期,王渔洋诗仍为许多诗家所宗法,见于记载的名家即有杭世骏、宋弼、张元、赵文哲、吴省钦、张熙纯、李黼平等。山东后学如董元度“论诗专主神静,而其微旨原本渔洋,所谓见超乎色相之先,而味在于酸咸之外者”[115],固不待言;京师则有法式善“每举新城尚书语,欲与学子参知闻”[116];江南还有故人叶燮弟子沈德潜、许虬侄廷将王渔洋“奉若斗山”[117],吴泰来“作诗大旨一本渔洋”[118];江北有冒春荣“河汉于渔洋《蚕尾》诸集”[119];浙江有郑宣“论诗宗旨,大要祖述新城”[120];江西还有闵照堂“领取《精华》一瓣香,清词丽句配渔洋”[121];安徽除了姚鼐承传渔洋诗学外,还有杨瑛昶“秀语标神韵,新城一瓣香”[122]。福建的诗学名家郑方坤也宗尚王渔洋诗学,自称“阮亭诗学曾私淑”[123],所撰《本朝名家诗钞小传》则云:
本朝以文治天下,风雅道兴,钜人接踵,至先生出而始断然为一代之宗。天下之士尊之如泰山北斗,至今家有其书,户习其说。盖自韩、苏二公以后,求其才足以包孕余子,其学足以贯穿古今,其识足以别裁伪体,六百年来未有盛于先生者也。方坤少而学诗,十八岁始得渔洋全集朝夕捧诵,耳目开明,顿足起舞,如邯郸生之叹天人也。童而习之,白首纷如,能无诵杨子之言而三叹息也哉![124]
他评述乃兄方城诗也套王渔洋语,曰:“先生之诗有根柢焉,有兴会焉。根柢原于学问,兴会发于性情,二者兼之。”[125]乾隆二十年(1755)杨庆孙序宁楷《修洁堂诗集》,称“今之为诗者,家李杜而户韩白,至询其师法则远祖青丘,近宗阮亭,而自苏、陆以上俱未之顾也”[126]。由此看来,说王渔洋诗学在乾隆前期仍占据诗坛的主流地位,那是一点也不夸张的。
与此同时,王渔洋的诗歌理论也为门人辈所传承、发挥,在诗论中成为主导性的宗旨。最典型的如田同之《西圃诗说》,便是在乾隆间承传并扩大神韵诗学影响的一种诗话。张笃庆侄张元为之序,道:“诗道之所以日芜,而迄无所底者,则以说诗者误之也。夫运会迁流,风雅递变,而正法眼藏要必以大雅为宗,以寄兴为主,委婉深挚,以无失乎温柔敦厚之旨,而后可以谓之诗。而说诗者或以为是不足以见才而炫俗也,于是别立门户,以尖巧为新异,以诡特为奇辟,以襞绩故实为博奥,一唱百和,靡然成风,沿至于今,弊斯极矣。”他称赞田同之论诗,“品第则开宝之是遵,意旨则希声之为准”,在当时具有中流砥柱的意义:“然则居今日而欲为风雅一途,回既倒之狂澜而砥柱中流也,舍是说其谁属哉!”[127]田同之为田雯长孙,田雯论诗便追随王渔洋,其后辈承先世余绪,发挥渔洋诗学是很自然的。这种师门渊源对渔洋诗学承传的影响,经常会波及几代人,甚至衍及旁枝姻娅。长洲诗人顾诒禄,系渔洋门人张大受外孙,所著《缓堂诗话》两卷屡屡论及渔洋诗作及诗学,极致推崇。元和惠栋也因乃祖周惕师从渔洋,自称小门生,订补渔洋年谱,编纂《渔洋精华录笺注》。曾序吴泰来《古香堂集》云:
昔人言,诗之道有根柢焉,有兴会焉。镜中之象,水中之月,相中之色,羚羊挂角,无迹可寻,此兴会焉;本之风雅,以道其源,溯之楚骚、汉魏,以达其流,博之九经三史诸子,以穷其变,此根柢也。根柢原于学问,兴会发于性情。二者率不可得兼,然则有兼之者,岂不裒然一大家乎?[128]
王昶、张维屏、梁章钜、林昌彝都曾称引此说,以为深于六义[129],不知全本于王渔洋《突星阁诗序》。至于其他与渔洋毫无渊源的诗论家,如杭世骏,《四库全书总目》认为“其持论以王士祯为宗,故如冯舒、冯班、赵执信、庞垲、何焯诸人不附士祯者,皆深致不满。于同时诸人,无不极意标榜,欲以仿士祯诸杂著”[130]。类似的情形难以枚举。
不过这只是问题的一方面,另一方面我们也看到,渔洋诗学在乾隆初就开始遭到批评。田同之《与沈归愚庶常论诗因属其选裁本朝风雅以挽颓波》诗写道:“山姜花谢蚕尾倾,野狐怪鸟齐争鸣。泛泛东流视安德,狺狺尨吠集新城。”[131]屈复《论诗绝句》也说:“文章生死判升沉,忆奉渔洋迈古今。此日尽讥好声调,披沙那肯拣黄金?”[132]吴县恩贡生邱赓熙《戏学元遗山论诗十五首》有云:“虞山一瓣推怀麓,后诋钟谭前李王。独奖新城堪继起,至今重叠注渔洋。”[133]明显是在讥讽惠栋等笺注《渔洋山人精华录》。胡天游则于“王士禛、朱彝尊诗文,遍摭其疵痏无完者”[134]。当时诗坛似乎躁动着一股对康熙诗风的逆反情绪,至今我们从高密李宪乔《偶评四名家诗》残存的朱、王两家诗评还能强烈地感受到这一点。而南朱北王居然同时遭到强烈的擿挞,似乎也暗示了一个弑父式的反叛开始萌动。这股思潮可能燎原于北方,“北随园”边连宝是代表人物之一,时称“近世诗宗新城学,多务修饰婉丽,征君痛斥之,以为弊将与王、李等”[135],“凡燕、齐千里内,宗渔洋修饰描绘家,见君皆震慑不敢抗”[136]。南方则有钱屿沙、蒋士铨等人,弃渔洋诗学如刍狗。到乾隆中叶诏修《四库全书》,馆臣对渔洋诗学的批评作为官方话语,为当时的王渔洋评价定下了基调:
盖明诗摹拟之弊,极于太仓、历城;纤佻之弊,极于公安、竟陵。物穷则变,故国初多以宋诗为宗。宋诗又弊,士禛乃持严羽余论,倡神韵之说以救之。故其推为极轨者,惟王、孟、韦、柳诸家。然《诗》三百篇,尼山所定,其论诗一则谓归于温柔敦厚,一则谓可以兴观群怨,原非以品题泉石,摹绘烟霞。洎乎畸士逸人,各标幽赏,乃别为山水清音,实诗之一体,不足以尽诗之全也。宋人惟不解温柔敦厚之义,故意言并尽,流而为钝根。士禛又不究兴观群怨之原,故光景流连,变而为虚响。[137]
在钦定论断的主导下,诗坛对渔洋诗学的批评渐成一面倒的趋势。其势头之猛烈,就连追摹渔洋的诗家也很难为他辩护。生平处世以渔洋为楷模的法式善,只有作调停之论:“近来尊渔洋者以为得唐贤三昧,贬渔洋者或以唐临晋帖少之。二说皆非平心之论。夫渔洋自有不可磨灭之作,其讲格调、取丰神而无实理,非其至者耳。”[138]而到乾隆六十年(1795)翁方纲序杨瑛昶《不易居诗钞》,更只能无奈地感叹:“予于往日诗人病其太近渔洋,而于近日诗人则病其太诋渔洋。”[139]渔洋诗学的升沉,在某种意义上成了乾隆诗学嬗变的标志。
据黄景进考察,王渔洋身后遭到的批评集中于四个方面:一是讲风度而少性情;二是风格狭隘,只能作短篇;三是提倡神韵,陷于空寂;四是以神韵论诗,故作吞吐之态[140]。在乾隆时代,照翁方纲所说,则是另外两个方面:“近今有薄视渔洋者,其说有二:一则嗜博者,视渔洋若专用力于诗,专趋乐府诸集,而未尝博综古今也。(中略)一则嗜奇者,薄视渔洋,若过浑泛而未能刻画,极其情事才思者。”[141]前者属于以学人之诗的观念衡量渔洋,不用说是一种偏见;后者则涉及对渔洋诗风的一种共同认识,即肤廓而少真性情。这种看法已见于赵执信《谈龙录》,颇为世间赞同。到乾隆间,对渔洋的批评就集矢于太过庙堂气、缺乏真性情一点上。邱赓熙《戏学元遗山论诗十五首》云:“渔洋力量逊虞山,富贵终身不等闲。因少忧深思苦处,浣花咫尺似难攀。”[142]边连宝也说:“阮亭所取总不离‘神韵’二字宗旨,余所取者乃在‘大风卷水,林木为摧’耳。坐清宴之堂,发从容之论,叹老不得,嗟卑尤不得,了无感慨,绝少激昂,非遁入神韵之中,无所庸其伎俩。此‘神韵’二字为达官贵人藏身之固也。”[143]现在看来,这种批评是比较皮相的。按谢榛《四溟诗话》的说法:“今之学子美者,处富有而言穷愁,遇承平而言干戈,不老曰老,无病曰病,此摹拟太甚,殊非性情之真也。”[144]真性情根柢于作者的真实感受,明代格调派由于单纯致力于风格摹拟,以致不见性情而遭人诟病。王渔洋论诗主伫兴而发,能出以感兴,当时还以能得性情之真相许[145]。但可能是参照系不同了,乾隆间批评家的感觉很不一样,常认为渔洋诗少性情。崔迈《尚友堂说诗》说:“诗以道性情一语,今人视为老生常谈矣。余谓作诗必本于性情,犹为国必以仁义也。虽是极平常道理,然当邪说误人之际,此即为对症要药。(中略)诗道自王阮亭之后,人不复知有性情矣。”[146]这很能代表当时的一般看法。山东后学李宪乔虽然总体上也多方肯定王渔洋诗歌的成就,但对空洞无真诣一点则毫不客气地一再指摘,说“阮翁最留意五律,规盛唐,而力挽前明七子之吞剥。当时所取惟施愚山,为作《摘句图》,可谓真好矣。然历阅诸什,仍止宫锦行家样耳。持之无物,非空壳哉!”评渔洋《阮亭秋霁有怀西山寄徐五》诗又云:“亦清亦闲亦静亦净,何以不逮古人?曰止是空耳。”[147]这些评论不能说完全不对,但终究较片面,都只抓住一点而不及整体。就像李宪乔说渔洋最留意五律,全然不顾及王渔洋首开七古声调研究之风的事实。王渔洋是第一个专门研究古诗声调,并编选历代古诗选本的诗论家,由于他对韩愈七古声调典范性的确认,韩愈诗歌的经典化始有较切实的落脚点。
事实上,无论是王渔洋本人的诗歌主张还是创作实践,持论都甚为闳通,其诗学更有着极大的包容性,神韵不过是他论诗之一端,并且只限于短小篇幅的诗体[148],但经朋辈称道,门生标榜,世遂以神韵为渔洋诗学主体,导致以偏概全的盲从。更兼渔洋诗作也有将性情的内涵趣味化,即所谓“直取性情,归之神韵”的倾向,诗歌表现的重心全落在艺术趣味上。而诗一旦趣味化,便不可避免地导致风格的单一,流于腔调,后学从而效之,以致流弊丛生。对此,就连最崇敬王渔洋的翁方纲也不能为尊者讳,每谓渔洋诗多空腔虚响,且认为这与他论诗主“不切”的宗旨有关,曾在《苏斋笔记》中指出:“渔洋于诗教,总汇众流,独归雅正矣,而乃不得不析言其失。其失何也?曰不切也。诗必切人、切时、切地,然后性情出焉,事境合焉。渔洋之诗所以未能餍惬于人心者,实在于此。”[149]这无疑是一针见血的论断,触及王渔洋诗歌的艺术本质[150]。而袁枚则认为王渔洋诗少性情是过于修饰的结果:“阮亭主修饰,不主性情。观其到一处必有诗,诗中必用典,可以想见其喜怒哀乐之不真矣。或问:宋荔裳有‘绝代消魂王阮亭’之说,其果然否?余应之曰:阮亭先生非女郎,立言当使人敬,使人感且兴,不必使人消魂也。”[151]这些批评都将王渔洋的神韵诗学与艺术表现的不真诚、不真实画上等号,这就从根本上否定了渔洋诗学的价值。另外一个与此相关的批评,是将诗中耽用书卷的风气也归结于王渔洋的影响。如王梦聘《仿元遗山论诗绝句四十二首》中论王渔洋云:“无人不诵带经堂,旖旎风流独擅场。祗惜性灵被书掩,百年风雅主渔洋。”[152]这又等于将王渔洋视为乾、嘉诗人以书卷为诗的先声,连乾、嘉诗学的流弊也要王渔洋来负责。看得出,作者对王渔洋的态度正像翁方纲,批评中包含着很复杂的感情。不过,无论他们如何看待王渔洋诗学的影响,其立论的出发点是一致的,那就是在反思神韵诗学的缺陷和流弊中寻找新的诗学路径。
从顺、康到乾隆,诗歌观念无形中兜了个圈,仿佛又回到原点。我曾指出,清初诗学的主导观念就是道性情、尚真诗,一百年过去,乾隆朝诗人竟又以性情和真诚为旗帜来声讨王渔洋诗学,难道诗歌史就这么在循环往复吗?当然不是。同样是道性情、尚真诗,旨趣却全然不同。清初诗学的性情和真,旨在追求艺术风格上的自家面目,是针对明人拟古而言的。王渔洋诗学解决了真面目的问题,但同时也给人留下了性情失真的印象,于是赵执信起而标举性情之真。既然乾隆诗学的道性情和求真是针对神韵诗风的流弊而提出的,其重心必然落在真性情上。一个是追求真面目,一个是追求真性情,其差别正如清末周实《无尽庵诗话》所辨析的:“作诗要有气骨有识见,然后乃可措词无懦。(中略)吾见近世研求诗文者往往昧此义。其佳者不过雕琢词句,已失一己之真性情;其下者乃至优孟衣冠,并失一己之真面目。”[153]真性情是就抒情性而言的,真面目则是就风格而言,由真面目到真性情正是清初诗学向乾隆诗学转捩的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