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网络作家作品评价实践
- 周志雄等
- 5448字
- 2025-04-29 18:53:42
一 女性历史的自我言说——“女性向”小说书写的新模式
蒋胜男自1999年在网上连载作品以来,已创作并出版多部作品,其中包括四部长篇历史小说《凤霸九天》、《铁血胭脂》(未完本)、《芈月传》、《燕云台》(未完本),历史中篇小说集,历史评述集,等等;除早期创作的几部武侠、玄幻和都市小说之外,其作品大多以历史人物为蓝本,可以看出作者对历史题材的钟情与专注。在作品主题及叙事风格的处理上,她既有对传统女性作家作品(特别是90年代女性历史小说)的继承,也有对网络“女性向”历史题材小说的革新,在重塑历史女性形象、凸显女性权欲、建构女性主体性、阐释个性化历史观的同时也迎合和满足了女性读者的精神需求与阅读心理。
后现代主义者福柯提出“历史断裂”说法,且认为历史断裂是被强权意识独断开的,福柯呼吁要揭示出这种断裂,“让强权压制下被历史遗漏的内容浮出水面并昭告其存在的意义”。[1]长期以来,关于历史及历史的叙事基本是由男性及统治话语完成的,女性在已有的历史叙事中长期处于缺席地位,因而寻找历史存在感及通过历史证明自身合法性的需求成为女性创作者获得书写权利时不可避免的主题。20世纪初庐隐、丁玲等女作家尝试书写女性在现代社会中的历史存在与思想启蒙,至后半世纪的王安忆、铁凝、迟子建等当代作家在时代变革洪流中讲述女性成长史,而陈染、林白对女性历史的书写从过去理性的女性欲望表达转变为理性与感性交会式的“我的小说与我的私人生活有关”的叙事风格,发展到卫慧、棉棉时期这种欲望叙事呈现出更加感性化的“我的小说就是我的私人生活”特征,同时90年代凌力、赵玫、王小鹰等历史小说作家选择直接跳出隐秘的书写牢笼,大胆地将笔锋触及“历史”这一话题,挑战历史只被男性话语操控的命运;到了21世纪,网络文学出现了女性创作群体,其中大批女作者将笔触延伸到历史范畴,最早出现的《梦回大清》《步步惊心》《绾青丝》等小说,通过穿越架空的形式,将女性历史以多重方式呈现出来,彰显出女性直接介入历史的生存状态和价值意义。从对女性身份与性别政治的细致反思到女性自我意识复杂的体认,再到对女性非理性的原始本能抒写,不同时期都有对女性历史和女性欲望的描述,但不变的是女性作家们都尝试使女性脱离男性话语权威和想象性表达,真切关注女性个体生存,开启女性历史和女性欲望书写新篇章。而蒋胜男作品极大地继承和延续了以往女性作家的叙事策略和创作观念,实现了女性自我认知从“本来如此”到“未必如此”的突破和怀疑,作者在批判精神和探究意识的坚持下重塑新的历史图景,剥离男性神话的外衣,使被历史遮蔽的性别政治得以公开,女性崛起不再成为妄谈,女性自我与独立表征于男权历史和两性政治之中。
其中,蒋胜男系列长篇历史小说与20世纪末女性历史小说之间的联系最为紧密,对赵玫的“唐宫三部曲”、须兰的《武则天》、王小鹰《吕后·宫廷玩偶》等作品有延续和革新意义,其创作都是基于人文主义立场和明确的性别意识,从女性的个体生命体验出发,对历史进行个性化的阐释,揭露了历史长河中长期被男权话语遮蔽的女性境遇,彰显了女性的思想意识。蒋胜男懂历史也更懂女人,作品对历史题材的介入全部是以女性人物和视角展开的,如《芈月传》的芈月、《凤霸九天》的刘娥、《铁血胭脂》的没藏胭脂、《燕云台》的萧燕燕等,可以看出作者钟情于女性历史的建构,她将女性放置于历史长河之中,以女性的人生轨迹架构该人物生存的历史时空,书写女性在男权文化的历史长河中的艰难发展,通过女性的成长史宣扬了女性个体独立精神和自由思想的形成与发展,重塑历史女性形象,为女性发出个人的声音与时代的呐喊。
同时蒋胜男系列长篇历史小说在网络文学“女性向”方向上,走出了一条不同于其他“女性向”历史题材小说的创作之路。她一反其“主流”叙事主题的“争爱争宠争地位”一跃而起至“为自我立言”;她的作品不同于《绾青丝》《凤穿残汉》等纯虚构题材的“女尊文”“女强文”,不同于“架空”历史题材的《随波逐流之一代军师》《且试天下》等,不同于历史宫斗题材的《甄嬛传》《如懿传》等,也不同于借穿越进行历史重述的《木兰无长兄》等,《芈月传》的走红将她作品风格全面又鲜明地展现在读者面前:以历史人物为叙述中心讲述不平凡女性在动荡的时代潮流中建立政绩、平定内乱、消灭敌国的政治手腕和气魄;由此成为以历史女性为主人公的“女性向”大历史书写的代表之作,至此女频小说从“争爱争宠争地位”升华到重构“女性向”历史的阶段;《芈月传》等系列长篇历史小说浓缩了网络文学以“性别革命”重建女性自我意识、两性关系和女性族权认同的发展史[2],一反男性历史视角下对女性命运的展现,试图在正史的架构中实现女性历史的发掘和建构,这是蒋胜男小说的价值与意义。而蒋胜男作品突破网络“女性向”小说的书写主题,实现“为自我立言”的女性主体建构,主要表现为欲望叙事的转变——从“情爱欲望”转变为“权力欲望”;她的作品已度过了爱情大过天的纯情阶段,也不再是以“宫斗”或“宅斗”为主要情节的蜕变腹黑成长史,而是将叙事笔调停留在“朝堂”和“权力”之上,展现女性在时代潮流中搅弄历史、掌控政治、操纵帝国兴衰的才能与气魄、视野和格局。
一般“女性向”作品以情爱欲望为表达主旨,人物描写、情节设计及故事进展围绕“情爱”主题开展,并使权力欲望服务于情爱欲望;“女性向”作品中男性优越的地位和雄厚的家庭背景主要也是为了衬托出“王子爱上灰姑娘”的感人至深,男性人物权力越高,显得爱情越纯粹、越美好和令人艳羡,由此可见一般言情小说中情爱在人物的价值衡量体系中占据了相当重要的地位。而在这些作品中我们很少能够看到真正具备独立健全人格的女性人物,那些女性几乎没有一件事情是靠着自己独自承担并解决的,且最为重要的是女性大多数的外援都来自“爱情”。
情爱欲望在网络小说中具体表现于主要人物的情感故事中,诸如一女多男或一男多女式的情感意淫;在“女性向”作品中作者常创作满足读者心理期待的“霸道总裁爱上我”的类似桥段,且女主身边不乏一个或多个暖男、备胎,人物的终生追求几乎都围绕在情感的分分合合之中。如蒋胜男笔下《凤霸九天》女主人公刘娥被身边两个男性同时喜欢,一个明处呵护,一个暗地关怀;未完本《铁血胭脂》中胭脂的前半生主要与两个男性产生情爱纠葛;《芈月传》中描写了芈月与黄歇、秦惠文王、义渠王、庸芮、魏丑夫等多名男性的情爱故事;《燕云台》中萧太后在年少时爱恋韩德让,后又与皇上相伴携行大半人生。但与一般“女性向”小说写作有所不同,蒋胜男并没有将故事发展和人物刻画停留在情爱纠葛或缠绵之中,而是采取权力欲望压倒情爱欲望的叙事手法,侧重对历史女性权力追逐的描写,凸显女性的政治才能和政治生涯,彰显女性人物在权力斗争方面的生命意志。作品讲述的是历史女性的成长史而不是爱情史,爱情只是成长的一部分,而成长的终极以历史女性达到权力的顶端为结果。以往网络女性历史小说中,“爱情至上”多为小说主题,即便是表现一些自立自强、独立自主的女性人物,其叙事的主线和焦点也会落在女性人物的情感经历上,最后的结果必然与感情的结束或者圆满有关,书写一个女性人物的成长和成功也是通过借助或依靠一个“功能”强大的男性来确认和完成的。而蒋胜男作品中情欲服务于权欲,女性人物的成长是以身边男性人物的离去或死亡为前提的,如刘娥人生真正精彩的时期是在宋真宗去世后,作为太后在皇帝年幼之时为稳固江山极尽谋划,她先利用李迪对付八王赵元俨,再用丁谓对付反对她的寇准、李迪,然后放任丁谓坐大,将朝中不稳定因素一扫而光,再用张咏搅乱朝局,一举解决丁谓及其党羽,将朝堂上所有障碍全部剔除,使天下大事掌握在自己手中,其政治手段高超且深谙制衡之道,彰显了一代政治女性的本色和风范,爱情的逝去助力其权力顶峰的到达。又如《芈月传》中芈月在其父楚威王去世后才逐渐学会保护自己,并在初恋黄歇遇难后为保护家人开始蜕变与成长,而芈月展现坚韧生命力、实现绝地反击是在秦惠文王去世之后,走上权力巅峰、稳固秦国江山是在除掉义渠君翟骊之后。男性的出现给了芈月爱情,丰富了芈月的人生之路,帮助她成长,而他们的离去促使或逼迫芈月真正强大。同样的叙事模式在蒋胜男其他作品中也有呈现。她作品既留存有“爱情叙事”中“一女多男”式叙事结构,又突破“爱情至上”观在网络女性历史小说中的桎梏,以权欲叙事压倒爱欲叙事,在叙事格局上追求民族国家的叙事高度。权欲进场后,爱情就变味了,权力欲望让爱情不再纯洁或理想,为那些沉浸在“霸道总裁爱上我”白日梦中的女性撕去了“大女主”的自我标签,使“伪女权主义”昭然若揭。其作品解构了爱情神话,通过权力欲望的呈现,将女性放置在更大的舞台之上,呈现女性主体建构的历史经验,女性与男性站在同一地平线上,共同书写两性的历史机遇。
同时,作者也让我们看到了女性在权力统治之下的一种既公开又隐秘的生活方式——以身体换取物质生活、精神支持和政治地位。如《芈月传》中对民间流传的“好色荒淫”的秦太后芈月的描写,其人生重大转变都与男性联系在一起,其权力和目标的获取无不是通过利用和引诱男性来实现,如芈月委身秦嬴驷便是为了保全自己、救出亲人,芈月再嫁义渠君为的是借助义渠之力帮助赢稷登上皇位;《凤霸九天》中刘娥只有将自己的身体交于韩王元休才有可能慢慢摆脱困顿贫瘠的生活,虽然作品中打着爱情的名义为他们之间的关系正名,但深入本质来看,身体政治在性别政治中有着极为重要的作用,这是女性在那些历史朝代中不得不面对的一种生存悲剧,同时也是女性在男权及历史王朝的规约与统治之下自我生存和欲望突破的一种方式,其身体政治更是为权力欲望服务。
另外,在蒋胜男作品彰显女性权力欲望的同时,我们也看到了作者对这种权力欲望进行了审视,并且看到了它在面对历史惯性和自身悖论时所面临的困境。如《芈月传》中开篇便以“霸星”事件来为芈月不寻常人生做铺垫,小说中也多次提及芈月的“大鹏之志”,但江山岂容女性染指,芈月最终还是被自己的儿子以孝为名赶下台;《凤霸九天》中刘娥在人生的巅峰阶段披黄袍、祭庙告天,展现了“这帝位我非不能也,而是不取也”的宏大气魄,但实质是因女性与“权力”“皇位”之间难以跨越的世俗眼光;但这些结果并不影响她们追逐权力、实现政治抱负;女性欲望的突破与历史王道的规约性之间的冲突是小说的看点,也是激励读者选择向上人生的参考;同时,作者对欲望自身做了合理化处理,欲望是推动人向前发展不可忽视的力量,也是人物自身处境与遭遇的缘由。
以上关于欲望的表达是一种生命、生活甚至心理现象,作者借助它一方面试图揭示历史文化背景下的社会问题以及人性潜存的本能和想法;另一方面以一种玩味和吸引人的方式抓住读者心理,使读者相关欲望得以释放和宣泄。作者热衷于对这些处于权力顶端、社会上层的历史女性进行书写,以此迎合女性读者对权力、成功、爱情和美好生活的向往。
网络文学的VIP生存法则决定了它是一种读者文学,因而蒋胜男作品的历史意义与主旨精神必然反映这一时代部分读者的价值取向。消费主义时代经济的快速发展带来了人文价值观的混乱及欲望膨胀,女性在逐渐崛起的过程中也卷入了商业和职场,在日渐物化、欲望化的社会中,新时代女性在事业和家庭的多重压力下,渴望在社会、家庭或感情生活中找到自己的定位,追寻人生价值。历史小说中女性人物的精神追求与人生境遇为那些在现代社会遭遇现实打击的读者提供了一种“鼓励式”和“实验性”的参照,一方面通过狂欢式的想象来消除部分焦虑和压抑,另一方面通过为历史女性“翻案”,让读者感悟到在封建统治时期女性抵达成功的艰难之路,给读者信心和慰藉,这也是弗朗兹·法侬提出的“精神创伤理论”的慰藉心理,当下女性借重读历史来重新认识历史女性和重塑自我精神。尤其对男性形象的书写,无论是初恋般的黄歇、宋真宗,暖男钱淮演,成熟稳重的秦惠文王、韩德让,相爱相杀的挚爱元昊,还是保护力十足的野利遇乞、义渠君等,都折射出了现代女性的心理诉求和愿望,体现了她们对纯真爱情的向往,具有鲜明的女性心理色彩。在这里,男性成为“他者”,女性成为观看者,女性通过观看获得评判和审视男性的快感,从而确立自己的主体地位,颠覆了长期以来男性中心思想主导下男性想象和凝视女性的叙事形式,丰富了女性的阅读体验,满足女性征服男性的YY快感;而作品在女性视角下呈现出的男性品格和身体描写,既符合女性对传统男权窥视自身的反抗和报复心理,又满足了女性读者的阅读欲望,其窥探他者的快感背后隐含着深层的性别权利和欲望关系。
蒋胜男作品不像穿越或架空小说,现代人通过穿越回到某一历史时空,将现代知识和能力运用到古代生活,由此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业来;同时通过给读者建构乌托邦世界的方式,使每个读者都可以在阅读过程中幻想“自我”、体验另一番人生,具有极强的代入感。而蒋胜男笔下人物是历史上的真实女性,代入感比穿越题材偏差,但真实人物的成长故事更具说服力;乌托邦世界总会在合上书本的那一刻消失,“美梦成真”的幻想生活也只停留在小说阅读过程中,这种爽式阅读只能暂时消解读者的焦虑和压力,而蒋胜男作品借以历史人物和事件给读者亲身示范,在这种“鼓励式”文本讲述中帮助读者建构自我。
蒋胜男在其作品中展现了历史女性新的存在形态和言说方式,塑造了更加立体和真实的历史女性形象,展现出包容和谐的性别哲学,反映了当下女性在当代工业社会和都市生活中复杂独特的女性经验与强烈的自主意识,潜藏着当下女性在这一时代中对爱情、两性关系、权力以及成功的渴望、焦虑和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