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噬尸

翌日一早,天刚蒙蒙亮,晨星还未散去,一行人就出发了。翻过一座山,日已过午,天气炎热,众人汗如雨下,腹饥如鼓,便找了一片树林坐下歇息。

张毅拿出干粮分发给大家,不过是些干饼馍馍之类,林豹一见就眉头大皱:“张总管,兄弟们累了这半天,你也该准备些大鱼大肉犒劳一下,怎么尽是些淡得出鸟的东西?”

张毅没好气地横他一眼:“你也不看看这天气,要真给你弄点大鱼大肉,过上半天早就馊了臭了,你还吃得下?”

林豹抬头看了看如火的烈阳,抹了把脸上的汗,不说话了,看别人都啃起了干粮,自己肚子也饿得慌,只好将就吃着。恍惚闻到一股香气,有人叫起来:“好香,好香,是烤肉的味道!”林豹使劲吸了吸鼻子,眼晴一亮,不错,果然是烤肉。

“荒郊野外,怎会有人烤肉?莫非——”肖阳眸中锐光一掠。

林豹赶紧说:“少主,属下去看看,若真有问题,就把他抓来,任你处置。”

肖阳犹豫了一下,点头同意了,又叮嘱道:“小心行事,切不可莽撞!”林豹答应一声,欢天喜地地去了。

肖阳望着他的背影,终究不放心,又叫过张毅,低声吩咐:“你再带两个人跟去看看,谨防有诈!”张毅行事一向谨慎,当下也不敢怠慢,挑了两个得力的属下,尾随林豹而去。

却说林豹循着烤肉的味道,没走多远,就看见一个猎户打扮的人坐在树下,头上一顶破破烂烂的大草帽,遮住了半边脸,正慢悠悠地翻着火上架着的一只兔子,那烤兔黄澄澄、香喷喷的,已有八成熟了,旁边还有几只活的山鸡和野兔。

林豹大喜,咽了几口唾沫,跳上前就大声嚷道:“呔,老头,这些野味都归我了!”

那人抬头看了他一眼,连声说:“不成,不成。”

“你说什么?”林豹瞪起铜铃大的眼睛,一跃上前,揪住他的衣襟,扬起拳头,“再说一遍试试!”这时张毅赶到,忙将他喝住了。猎户哭丧着脸说:“小人昨日进山,忙活了一整天,才打了这些野味,原指望拿到山下,卖个好价钱……”

林豹使劲一搡,将他推倒在地,那人捂着摔疼的屁股“哎哟”直呻吟。林豹不屑地望着他:“多少钱,说!”那人小心翼翼地瞟了他一眼,低头说了个数字,林豹转头望着张毅:“张总管,你看——”

张毅微微皱眉:“价钱还算公道,只是少主一再嘱咐我们要小心,眼下这人来历不明,贸然买回去,只怕不妥。”林豹急了,一把抓过那只烤兔,撕了只后腿抛给那人,喝令他:“吃掉!”那人不敢反抗,狼吞虎咽地吃了。

林豹见他吃得香甜,心底的馋虫直要爬出来一般,对张毅说:“张总管,这人自己都吃了,肯定没问题。如果不吃点肉,待会儿那么远的路,兄弟们肯定走不动,你们说对不对?”他望向另两人,这些人平日都是无肉不欢的,当下也忙跟着点头附和。张毅依然不放心,思前想后,终于买了五只活的回去。

青龙帮的兄弟见张毅等人带回这么多野味,个个喜出望外,肖阳却沉着脸,不悦地问:“这些都是打哪儿来的?”

“跟一个猎户买的。”林豹嘴快,抢着说了。

肖阳眉头拧得更紧,张毅忙上前禀道:“少主,属下也不敢轻易相信那人,所以才买了活鸡活兔回来。江湖上使毒的人多了,但从未听说能将毒下在活物上而不见异样的。”此话倒是实情,能毒死鸡兔的药物未必能毒死人,但若能毒死人的药物,下在鸡兔上,不须多久,准纷纷倒毙了,哪会如现在这般活蹦乱跳?

肖阳眸光微沉,转首对一人示意:“王谦,你来看看。”那人走出来,正是“毒狼”王谦。此人乃江湖上数一数二的使毒高手,鼻子更是灵敏胜过狼狗,任何毒物迷药,一嗅便知。他仔细嗅过这些鸡兔,又取出特制的银针,一一插入它们身上,拔出来细细瞧了瞧,对肖阳说:“禀少主,没有问题。”

肖阳这才放下心来,对张毅点点头。张毅得少主首肯,马上指挥众人三下五除二就把几只鸡兔打整好了。他望了望林子那边,正想说拾柴的怎么还没回来,就看见李冬青等人扛着一大捆柴禾,得意洋洋地往回赶。

原来他们奉命去拾柴,刚捡了点枯枝烂叶,就遇见一个樵夫背了捆干柴从山上下来。此地离村镇不远,常有樵夫猎人出没,他们也不以为意,见那捆干柴足有五六十斤,便掏钱买了下来,省得再花工夫去捡。那樵夫本就是砍柴去山下卖的,见他们出的价钱公道,倒也乐得少跑一趟。

王谦又照例检查了木柴,同样没有问题,于是众人就放心地升火烤肉。火势正旺,烧得木柴“劈叭”作响,鸡兔穿在长剑上,烤得直冒油。油一滴一滴淌下,落进柴堆,不断炸开的火苗,像一条条狂舞的长蛇,贪焚地舐上令人垂涎的野味。

空气中渐渐散发出浓郁的香气——

“真香,不愧是野鸡野兔,光香味就要浓得多!”林豹使劲吸着鼻子,十分陶醉。众人也纷纷去嗅那香味,赞叹说果然不一样。

异香越来越浓,肖阳突然神色一变:“不好,香中有毒!”

话音未落,就听“扑通”几声,身边的人陆续倒下。张毅勉力支撑着,说了句“少主,咱们中计了”,就昏了过去。

肖阳立刻屏住呼吸,开始运功,想将毒逼出来,不曾想脑后却突然挨了重重一击,随即坠入了一片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肖阳醒来,四周一片漆黑,伸手一摸,皆是木板,才知道自己躺在棺材里。想起先前逼那少女睡棺材的情形,不觉苦笑,这报应来得也未免太快了些。

躺了一会儿,慢慢运气,却不知对方用了什么法子,竟一口真气也提不上来。他暗自忖度现在的处境,苦思脱身之法。突然棺材一晃,好像被高高抬起,又落下,接着猛烈摇晃起来,还听见一阵马嘶声,像是被抬上了马车。

盖子被打开了,露出那少女灿烂的笑脸,她心情极好地打了个招呼,问肖阳:“棺材里躺着舒服吗?做噩梦没有?”

“做了,正梦见姑娘被大鬼小鬼追着跑呢!”肖阳唇角微挑,露出戏谑的笑。

少女脸色一沉:“死到临头,还敢油腔滑调!”边说边拿剑在他身上比划着,红唇冷冷地勾起,“该用什么法子杀死你呢?凌迟?火烤?五马分尸?乱箭穿心?……”

肖阳一动不动地望着她,一本正经地说:“我个人比较喜欢凌迟。”

“唔?”

“因为这样死后变的鬼更吓人。”乌黑的眸子带上了一丝促狭的笑意。

少女这才知道自己又被戏弄了,气得柳眉倒竖,狠敲了他一下:“你别再想吓唬我,大不了请人做场法事,度你个永不超生!”

“姑娘怎会舍得杀我?”肖阳意味深长地一笑。

“胡说,我、我有什么舍不得的?”少女脸上有一点可疑的红,却故作凶恶状,拿剑架在他脖子上,银牙一咬,“我现在就杀了你!”

森冷的剑锋紧贴着肌肤,寒意入骨,肖阳却依旧笑着,笑得云淡风清:“杀了我,姑娘就得不到你一直想要的东西了。”

“什么东西?”

“武林盟主的权力!”

少女脸色骤变,秋水明眸带上了一抹凌厉的机锋:“你都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姑娘用药物控制了我义父,想叫他为你们效力。但义父不愿受制于人,反倒设下圈套,将姑娘擒住了。”

少女眸光变冷,恨声道:“张天化那老匹夫果然狡猾,表面答应与我们合作,暗中却包藏祸心,若不是他突然用化功大法打伤了我,我也没那么容易被你们抓住。”

肖阳淡然一笑,继续说道:“我义父在姑娘身上找不到解药,正待严刑拷问,却接到朝廷的密旨,不得不将你押解到京城。”

少女嗤笑:“张老儿想得太天真了,以为抓住了我,就可以得到解药,但我又怎会将解药带在身上?”

“若无解药,我义父会如何?”

“他身上的毒每月发作一次,三个月以后,全身溃烂而死。”

少女唇角噙着一丝清冷的笑,像一朵艳丽玫瑰突然亮出了枝上的尖刺,令人蓦生寒意。肖阳直直地盯着她,一双瞳仁几乎黑得深不可测,过了片刻,嘴角慢慢勾起,问:“他死后,下一任武林盟主会是谁?”

少女静静地望着肖阳,眼睛突然亮了起来:“论武功和声望,你当然是最好的人选。”

“姑娘何不与我合作?”

“你要背叛你义父?”少女眼中疑光一闪,隐隐有不信之色。传闻张天化视肖阳如亲子一般,他怎会轻易背叛对方?

“他所中的毒已经无法可解,而我又落在你们手上,并非没有为他尽力,只是大势已去。我这人做事一向喜欢顺势而为,况且,有几个男人能抵挡权力的诱惑?”肖阳微微眯起精光内蕴的眸子,笑容带上了些许凉薄。

“我凭什么信你?”

“因为你再也找不到比我更好的人选!”

少女一对妙目一瞬不瞬地望着他,仿佛可以透视万物的视线,像密密的网,罩在他静若平湖的脸上,似乎可以打捞出任何一个最细微的念头。

肖阳没有避开,棱角分明的唇慢慢扬起弧度,安静地看着她的眼睛。锐利的视线碰到他深邃沉静的眸子,便似冰剑插进了湖水中,穿透了,融化了,却兴不起一丝波澜。

“姑娘可能已经听过关于我的一些传说,我并非一个冥顽不灵、不知变通之人。”他缓缓说道。

“追命修罗”行事亦正亦邪,确实令人难以捉摸。少女在心中暗暗评估与此人合作的可行性,良久,方道:“经过张天化的事后,我们不敢再冒险,你必须让我相信你的诚意。”

“姑娘要怎样才肯相信?”

“首先,你得替我解了化功大法。”少女一对亮晶晶的眸子轻轻转动,闪着狡黠的光芒。

肖阳一口答应:“这倒不难,只是我现在无法运功,要解化功大法,必须用真气打通你的全身经脉才行。”

“我自有办法。”少女俏脸一扬,朝外唤了一声,一个少年便掀帘上了马车。只见他玉树临风,颇为俊秀,一对眸子却冷冽如刃,蕴着犀利的傲气,只有在看到少女时才带上些许暖意。

“他叫轩羽,是我的贴身侍卫。”

“原来是轩羽兄弟,幸会!”肖阳含笑跟他打了个招呼,那少年却冷冷扫他一眼,目光描着几分蔑然与不屑,似乎还隐隐带有敌意。肖阳微觉诧异,但不及细想,就听那少女说:“你将化解之法传给轩羽,他自会帮我打通经脉。”

肖阳略一沉思,便道:“打通经脉需连续四个时辰源源不断地输入真气,不知这位兄弟能否支持这么久?”

轩羽冷哼一声,神情傲然:“属下自问能够做到。”

少女满意地点点头,对肖阳说:“我这位侍卫武功虽然比不上你,但在江湖上却也少有敌手,你就放心吧!”

轩羽听她说自己武功不如肖阳,霎时面色一沉,如罩冰霜,寒意四射的眸子朝他狠狠刺过来。肖阳淡然一笑,避开对方咄咄逼人的目光,将破解之法详说一遍。轩羽领悟力极强,不到一个时辰,已掌握了全部要领,又自行演练了几遍,肖阳略微指正了几处,便颔首道:“可以了。”

少女粲然一笑,柔声说:“你先歇息吧,明日咱们再谈合作之事。”说完,素手轻轻一扬,肖阳只觉异香扑鼻,头顿时昏沉起来,不多时便沉入了梦乡。

翌日醒来,他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屋子里。清晨的阳光从雕花长窗外斜斜地照进来,照亮了盈盈侧坐于桌边的少女,为她笼上了一层淡淡的柔光。

她的侧影很美,修长的颈有弓一样柔美的弧度,一手支着纤巧的下巴,不知在想些什么,眼帘微垂,如蝶羽拢翅,掩住了星光流逸的眸子。神情是少见的柔和,如烟似雾,隐隐透着神秘。

听见动静,少女转过头来,慢慢展开笑靥:“你醒啦!”

仿佛闪耀出一片炫目金光,那笑容竟比朝阳还要灿烂明艳。她本已绝美,解了化功大法后,更一扫憔悴之色,仿佛繁花洗尽尘垢,迎着清风晨露,芳华潋滟地绽放。

刹那间,这间小小的陋室似乎也变得流光溢彩,光华四射!

沉稳如肖阳,也禁不住心旌轻轻一漾,但他很快便按捺住心神,笑道:“恭喜姑娘恢复了武功!”

少女明眸不易察觉地一暗,似姣花轻拢,红唇皓齿间流出几分沉沉的感叹:“中了化功大法后,我才知道失去功力是多么可怕的事,处处缚手缚脚,受制于人。你呢,现在可有这样的感觉?”

她凝视着肖阳,眸光闪闪,带着一丝探寻的意味。

肖阳微微扯动嘴角,露出苦笑:“的确不好受,不知姑娘用的什么法子——”

少女眸中隐隐浮出一丝狡黠,神情更添了几分灵动的妩媚:“我以前听说过你义父的化功大法,很是向往,就琢磨着研制一种药物,也能达到同样的效果。花了几年时间,终于炼成了,但还是差了点儿,药效不够持久。”

“可惜,可惜!”肖阳一脸遗憾之色。

“你别想打什么歪主意。”少女眼波微流,娇嗔地瞪他一眼,“这药我多着呢,隔三岔五给你服一颗,效力自然就持久了。”

“我诚心与姑娘合作,又怎会有二心?”肖阳神情自若,星亮的眼睛坦然直视着她,又问,“不知我那群手下现在怎样?若是走漏了风声就不妙了。”

“你以为他们还有机会活下来?”少女冷冷一笑。

虽然早料到这样的结果,肖阳还是禁不住神情一黯,沉默不语。

气氛仿佛有些凝结,阳光寥落地照进屋中,浮光倒影漂浮若尘,所有的热度与光芒似都敛入无尽的沉寂,唯有风声在耳边漱漱作响,带来清晨特有的凉意。

少女冷眼觑着他,知是怪自己心狠手辣,不觉蛾眉微竖,声如冰玉:“我的人落到你们手里,又何曾见你们手下留情?”

“至少我对姑娘却是礼遇有加,还让姑娘吃了玉祥斋的点心——”肖阳话音意有所指地一顿。

“你终于想明白了?”少女纤唇慢慢弯起,似笑非笑。

“我只知道那点心一定有古怪,却想不通你是怎样将消息传递出去的。”

“那六种糕点就是我事先约定的暗号。”

“哦?”

“水晶龙凤糕并不是玉祥斋的糕点,除了我,别人不会点。就算偶有要错的,其余五种要点得和我一模一样,却也绝无可能。我被擒以后,各地的暗桩都已收到寻查我下落的命令,见暗号出现,就知我已来到此地。前往京城的路只有一条,必然要经过那片树林,正可预先布置。”

少女顿了顿,悠然道:“当我看到被换上的翡翠珍珠糕时,就知道他们已经开始行动了!”

肖阳恍然,赞叹一声:“姑娘的计策委实巧妙。那林中的鸡兔、木柴,我们全都仔细检查过。我自问对毒物略有研究,属下更有西域‘百毒门’的高手,不知姑娘用的何种毒药,竟连‘毒狼’都查不出来。”

少女抿唇一笑:“要想瞒过王谦这样的使毒高手,只有不用毒药。”

“不用?我们明明全都中了毒。”肖阳眼中划过一线诧异。

“这也不难做到。先给鸡兔喂食金线草,这种草除了令它们兴奋外,别无异状。再用汩萝花的汁液浸泡木柴,然后烘干。这两种药物都没有毒,但混合在一起,却能变成极厉害的迷药,让人瞬间昏迷。当你们烤肉时,含有金线草的肉汁滴落到木柴上,加上火的炙烤,很快就发挥了效力。”说起毒药,少女双眸不由自主地晶晶发亮,染上些许兴奋之色。

“原来竟是这样!”肖阳愣住,然后苦笑一声,由衷道,“姑娘用毒的本事真是出神入化、匪夷所思,败在姑娘手下,肖某心服口服!”

“我平生最得意的毒药却还不是这个。”少女不无自得地一笑,跟着伸手入怀,郑而重之地取出一粒黑色药丸,放在掌心。

极深极浓的一点黑,隐隐流转着诡异的光泽,在雪肤玉肌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神秘,如同无声无光的暗夜,又似望不见底的深渊,要将人无情地吞噬!

肖阳不觉动容:“这是——”

“这就是给你义父用过的毒药,名叫‘噬尸’。”

“噬尸?”肖阳心中一跳,竟有这么可怕的名字。

少女唇角抿出一道几不可见的笑纹:“你可知尸体埋在地底下是怎样的情形?”

“会被虫蚁啃咬,渐渐腐烂,最后只剩下一堆白骨。”肖阳想像那副场景,心里一阵阵的不舒服。

“如果这是一具有意识的尸体呢?”

冰冷的寒意,从她齿间逸出,让肖阳也禁不住背上发冷,变了脸色。

“姑娘的意思是——”

“如果一个人能够清晰地感受到虫蚁在身上爬动,啃噬、嘶咬每一寸肌肤,咬穿五脏六腑,并且亲眼看到自己的身体正慢慢腐烂,肌肉一块一块掉下,化成一滩尸水,白骨一点一点露出,变成一具骷髅。整个过程中所有的恶心、痛苦、恐惧、绝望……他都能清清楚楚地体验到,偏偏一根手指也动不了,就像一具有意识的尸体,那他会如何?”

“会生不如死!”肖阳失魂落魄地说,眼神也变得有些茫然而空洞,“世上竟有这般可怕的毒药!”

“可怕的不是毒药,而是人心。毒药再厉害,药性也是固定的,人心却易变难测。我可以掌控毒药,却未必能掌控人心。”少女垂眸凝视药丸,脸上泛起冷峭的笑,“要让我相信一个人,还不如相信‘噬尸’!”

肖阳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目光明灭不定,沉默片刻,终于微微抽动嘴角,生硬地笑了笑:“我明白姑娘的意思了。”慢慢打开手掌,“拿来吧!”

少女甜美一笑,将药丸放在他掌心:“‘追命修罗’果然是识时务的俊杰!”

肖阳看着那药丸,玲珑圆润,像一粒小小的黑珍珠,如此美丽,却又如此致命。如果服下它,就等于跟阎王签订了契约,从此连灵魂都不再属于自己。然而他知道自己别无选择,也就不去做徒劳的挣扎,一扬首,将那粒“噬尸”吞了下去。

少女见他如此干脆,不觉喜上眉梢,柔声道:“只要你忠心于我,自会每月给你一粒解药,压制‘噬尸’的毒性,等将来大事一成,就将全部解药奉上。”

肖阳眼中光芒一闪:“不知姑娘所说的大事是——”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少女狡黠地眨了眨眼。

肖阳知道她不肯说,也不再追问,转过话题说:“既然我已诚心与姑娘合作,可否请姑娘告知芳名?”

少女倒很爽快地回答:“我姓林,名月儿。”

“林月儿……”肖阳轻念几遍,慢慢露出赞赏之色,“好名字,林中的明月,月宫的仙子,岂不正是姑娘这般模样?”

林月儿笑得眉眼弯弯:“你们男人就喜欢甜言蜜语!”随即面容一整,“你恐怕正在心里骂我艳如桃李,心如蛇蝎吧!”

肖阳素来沉着,给她说中心事,也不脸红,继续恭维:“美丽的花总是带刺的,姑娘这般动人,若不心狠一点,不早被那些个狂蜂浪蝶摧折了去?”

林月儿第一次听人这样说她,微微一愣,神色渐渐黯沉下来:“说得不错,若不心狠,我又焉能活到今天?”

她美丽的面容突然笼上了一层淡淡的、若有若无的忧郁,像秋日忽然飞起的风。门上的竹帘在风中摇摆,苍白的光、暗淡的影,一道又一道地划过静谧的时空。

见她黯然神伤的模样,肖阳也颇觉诧异,他不过随口一说,却不知怎的竟触动了对方的愁肠。他与这少女交手几次,所见的都是对方指挥若定、狠辣果决的一面,倒第一次见她露出这种近乎脆弱的神气,不觉寻思:“她这般人物,凯觎的人总不会少,未免比常人活得更辛苦些,难怪会有这般偏激的性子。”

少女垂眸怔怔出了一会儿神,忽又笑道:“我一直想给‘噬尸’改个名字,刚才突然想到了。”

“为何要改名字?”

“‘噬尸’太血腥了,听上去就恐怖得紧,是我哥哥取的,我却一点也不喜欢。”

“你哥哥?”肖阳一愣。

林月儿似觉失言,便轻描淡写地带过:“谁家没个兄弟姐妹?你以后总会见到他。”

肖阳淡淡一笑,转而问:“你想到了什么好名字?”

“就叫‘唯别’如何?”

“‘唯别’?——可是从‘黯然消魂者,唯别而已矣’两句而来?”

林月儿含笑点头。

肖阳咀嚼着这两句的况味,不觉叹道:“名字倒贴切得紧,想那药性发作时,可不正是魂消魄散的感觉?”一边说,一边苦笑,这么可怕的毒药就在肚子里,自己竟然还在和人讨论它的名字,也当真可笑!

“这名字可还有一重含义呢。”林月儿轻挑了秀眉,似笑非笑地瞅着他。

肖阳想了想,便放弃地摇头:“肖某愚钝,还请姑娘明示。”

林月儿微微俯下身子,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它会提醒你,不要存有二心,否则,就是个黯然消魂的下场!”

肖阳静静凝视着她,双眸如墨玉般幽深宁静,忽然嘴角微弯,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浅笑:“我明白……黯然消魂,唯别而已……”

空气突然乱了,原本威胁的话,经他这样一说,却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林月儿心下忽忽一跳,仿佛一粒碎石掉进湖心,泛起一丝又小、又无声息的涟漪。

窗外熏然吹进的风,在清晨的阳光下吹拂得愈来愈温柔缱绻,像一个柔软的梦境。

她轻咬贝齿,突然起身,衣袂轻翩恍若受惊的蝴蝶,声音却是清冷无波,如雪落冰泉,秋月凝霜:“知道就好。既已答应合作,就不要再存别的心思!”长袖一拂,轻盈的身影如云飘去。

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肖阳的眸光带上了某种若有所思的深邃,隔了窗纱照进来的阳光是浅淡的白色,落进他眼中,如同深潭上氤氲的薄雾,看不清,也看不透。

许久之后,他唇角突然一勾,露出一个含意不明的笑容。起身梳洗完毕,也信步踱出了屋,这才发现,自己所在之地竟是一个极大的山庄。

金灿灿的阳光,像这个季节盛开的火红玫瑰,在天空中热烈地绽放。有雪白的鸽子在山庄上空恣意飞翔,渐渐消失在溶金幻彩的辽阔天际……

肖阳沿一条碎石小径缓步而行,竟无人拦他。一路上,能看到一些家丁、丫环、花匠模样的人,似乎与别的山庄并无两样,但他目光何等敏锐,自然能看出这些人无一不是身怀绝技的高手,只不过每个人好像都只专注于自己的工作,并无一人注意他,而他也乐得无拘无束,悠闲自在地赏玩着庄中美景。

一路行来,只见溪山沟壑、轩台楼阁,凤竹花树郁郁点缀其间;月湖生波、镜桥飞架,玉榭云轩亭亭错落水上。穿过一道月洞门,眼前豁然一亮,竟是一望无际的花圃,无数鲜花在阳光下眩目怒放,锦绣辉煌。

馥郁浓烈的花香从四面八方涌来,直浸透五脏六腑,令人如饮佳酿,醺然若醉。

一位白衣少女盈盈立于花丛间,一手挽着花篮,一手拿着银剪,正在采集一些鲜花和果实。绚丽多彩的花海,更衬得她白衣胜雪,飘然出尘,宛若百花仙子一般。

听见脚步声,少女微抬螓首,正是林月儿。她看见肖阳,便嫣然笑问:“你觉得这花圃怎么样?”

“很美!”肖阳由衷地说,“有些花我从未见过,你打哪儿找来的?”

林月儿笑而不答,却道:“花虽美,却是有毒的,你最好别碰!”肖阳瞅见旁边一丛鲜花艳丽可爱,正要伸手去抚弄,一听这话,忙把手缩回来。

林月儿望着那丛红似火焰的花,唇角弯出迷人的弧度:“它叫‘七月红’,汁液可令皮肤红肿,茎叶则能致人死亡。”又指着一株通体洁白,气质清雅的花,“这是‘观音莲’,可以令人昏迷。”

另有一种白色喇叭状的花,林月儿叫它“醉心花”。

“醉心花?”

“因为它可以迷醉人的心智,令人出现幻觉,故名‘醉心’。”

虽然知道它们都有毒,但肖阳的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被一株植物吸引了。它长在一个单独砌成的花坛内,周围数丈之地再无别的植物,叶片是罕见的深蓝色,细长蜷曲,长满倒刺,中间一颗果实,却是半红半黑,诡异得紧。

“这是什么?”肖阳忍不住问。

“它叫阴阳草,是我在苗疆黑龙潭中偶然发现的,那儿毒物最多,连猛兽都不敢涉足。这种植物数十年才结一次果,果实一半红一半黑,红似烈焰,黑如炼狱,所以我叫它‘地狱之火’。”

“‘地狱之火’?”肖阳重复着这个名字,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这般可怕的植物,不知会有多强的毒性。

似是看出他心中所想,林月儿摇头道:“你错了,天下毒物都是相生相克的,这‘地狱之火’虽然生长在毒物众多的地方,本身也含有剧毒,但若份量运用得当,却是百毒的克星,解毒的圣果。”她凝视着那果实,神情流露出少见的热切,“为了让它顺利生长,我一直用各种毒物养着它,很快这枚果实就要成熟了……”

肖阳见那植物所在的土壤黑得如墨汁一般,知道定是剧毒无比,心下一阵恶寒,不觉疾行几步,离开这个令人心悸之处。

林月儿抿唇一笑,跟他走到另一处花丛旁,突然蹲下身去,用花剪剪下一朵花,放进绿竹篮中。

深紫色的花,深得近乎黑色。肖阳又忍不住问:“这是什么花?”

“它叫‘森罗’。”

肖阳眸光一沉,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林月儿唇边扬起浅淡的笑纹:“它本来的名字更恐怖,名叫‘食人萝’。”

肖阳只觉得胃一阵紧缩,蹙眉问:“你采这么可怕的花干什么?”

“用它配制一种新的毒药,”林月儿凝望着篮中重重叠叠的紫色花蕾,眼神有一丝按捺不住的兴奋,“一种可以加速‘唯别’毒性发作的毒药。”

肖阳微微变色,林月儿明眸在他脸上转了转,突然勾起唇角,意有所指地说:“毒药只是用来对付敌人,若无异心,自然不必担心。”

“我明白。”肖阳淡然一笑,移目远望,灿金的阳光抚过一望无际的花海,在花叶枝桠间缓缓流淌,数不清的娇娆花朵开得惊心动魄,衬得他脸上的笑容越发清淡高远,如天边白云漫卷。

风拂动轻薄的衣袖,一阵高一阵低,若有似无的轻。沉默突如其来地降临,像阳光下迷茫的影子,在繁花绿叶间微微地晃动。

“启禀庄主——”身后突然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醇厚的嗓音竟是那样熟悉,肖阳蓦然回首,失声叫道:“慕容煜!”

那是一个气宇轩昂,相当俊美的年轻人。阳光如浅金色的琴弦,在他紫色的长衫上跃动生辉,明朗深刻的五官,被勾勒出极端的阴影和光亮,就像,一个游走在光明和黑暗边缘的人,丰神俊朗的外形下,隐隐散发出阴郁冷冽的气质。

他赫然就是那个曾经到处找肖阳比剑,后来又和肖阳成为朋友的慕容煜!

“你为什么会在这儿?”肖阳惊愕地问。

“慕容煜现在是圣月山庄的总管。”见肖阳震惊的表情,林月儿忍不住笑起来,“你是不是很吃惊?”

何止是吃惊,数个天雷同时炸响,也比不上这句话带给肖阳的冲击。心高气傲的慕容煜竟然会当别人的管家,若非亲眼所见,他根本不会相信。

他所认识的慕容煜,总是如夏日骄阳般意气风发。在那段纵横江湖、快意恩仇的日子里,他们曾经大碗喝酒、高谈阔论,也曾并肩作战、共退强敌。

肖阳见过他在月凉如水的夜晚,一边抚琴,一边吟诗;也见过他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挥剑斩下了敌人的头颅。

在江湖上,“追命修罗”让人又敬又怕,“琴剑双雄”却让人又爱又恨。

“琴剑双雄”并不是两个人,而是说这个人的琴和剑都堪称天下一绝。当他抚起琴来,连最铁石心肠的人都会忍不住落泪,素有“冷美人”之称的史玉清在听了他的琴音后,竟也忍不住怦然心动,执意要嫁给他。无论相貌、武功、家世,人品,他都是许多闺中少女梦寐以求的如意郎君。

然而他却又是最无情的,对那些芳心暗许的少女们总是不假颜色,结交的也都是些青楼名妓、风尘歌女。他流连花丛,搅乱一池春水,揉碎一地芳心,却总是挥袖而去,永远不会为某个人而停留。

在女人眼中,他最多情,却又最无情!

然而最最无情的还是他的剑。

他的“逍遥剑”和他的人一样洒脱不羁,却又无迹可寻。

它可以刺中美人额前的一片落花,而不伤丝毫肌肤;也可以一剑将一个铁塔般的巨汉拦腰斩成两截,直至奔出十几步后,上半身和下半身方才断裂开来。

这样一个人,本该骑最快的马,喝最好的酒,赏最美的花,住最舒适的房子……

然而他现在却当了圣月山庄的总管。

肖阳望着他,心里就像堵了一团大棉花,郁闷之极。他有一肚子的话要问慕容煜,但对方却似乎不想答理他,只低首向林月儿汇报庄中事务。好容易讲完了,他却看也没看肖阳一眼,转身就走。肖阳忍不住追了上去,在一座九孔曲桥上堵住他,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你别问了,我不会说。”慕容煜望着桥下潺潺的流水,神情遥远而漠然。

“你——”肖阳脸色一变,他从未见过慕容煜如此冷漠的模样,那个热情爽朗的男子仿佛一夕之间就变了,变得阴郁而消沉,原本漆黑明亮的眼眸笼着晦暗的雾霭,修逸的眉间似有不可言说的愁绪。

还没等他开口询问,慕容煜冷漠如冰的声音又再度传来:“你虽对我有恩,但若想对圣月山庄不利,休怪我无情!”说罢,径自转身走下了石桥。

肖阳呆呆地站着,直到慕容煜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

虽然不知道慕容煜为何会奇怪地出现在圣月山庄,但至少有一点肖阳可以肯定:能够让他屈身效力之人,定非寻常之辈。

林月儿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