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酒楼

肖阳很快就知道了,林月儿不仅是圣月山庄的庄主,而且还是京城几家酒楼、钱庄、赌坊和青楼的幕后大老板。每个月,这几家店铺的掌柜都要带着账册来向她汇报,每隔四五天,她也会到这几家店里巡视一番。

这日清晨,深蓝的天空刚刚浮出一点胭脂色的微明,整个山庄隐在乳白色的雾霭中,半梦半醒。庄外已早早备好了一辆精致的马车,肖阳牵着马匹,静候林月儿的出现。

薄日将出,天色如纱,先是紫红,忽而变成橘红,跟着又成了金黄,片刻之后,一轮灿烂的朝阳从地平线上升起,千万缕晨曦梳破云霭,洒下万道金光。就在这时,庄门“吱哑”一声打开,然后就看见一袭月牙白的精致长衫,似卷着满天霞光,飘然而出。

朝雾渐渐散去,金色的阳光洒在那人身上,闪动着璀璨炫目的辉彩,剎那间,几乎令人错觉她才是光源的存在。然后——视线触及的是一张清逸绝尘的脸,目光眉彩,奕奕动人,被浅金淡红的光芒轻笼着,一时竟华贵得令人无法直视。

玉冠束发,发带飞扬,显出一派飘逸秀雅的风姿;雪衣广袖,如云过水,在晨风中飘摇轻荡……

竟是一位俊采飞逸、风流倜傥的翩翩少年!

庄中何时来了这样一位人物?肖阳正暗自诧异,就见那少年施施然地朝马车走来,身后跟着林月儿的贴身丫环红绡,经过肖阳身边时,见他困惑的模样,少年不觉粲然一笑,露出两排雪白的贝齿,“怎么还不走?”声音也带着年轻男子特有的清亮磁性。

“你是——”肖阳迟疑地望着他,少年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笑声竟是熟悉的清脆悦耳。

“原来是你!”肖阳惊讶不已,那少年竟是林月儿所扮。

“如何?”她挑眉笑问,“哗啦”一声,展开手中的描金折扇,潇洒地摇了几摇,扇面上丛丛怒放的牡丹鲜亮夺目,说不出的风流圆转,意态闲雅。

“姑娘好高明的易容术!”肖阳毫不吝啬地赞道。

现在的她不仅相貌跟以前截然不同,整个人的气韵也都完全改变了。明眸不再是潋滟的秋水,而是英秀并蓄,清亮过人,顾盼流转间,皆如星子灿然生辉,就连笑容也变成了男子的爽朗,而非女儿的婉约。

这样的易容术,委实已臻形神兼备之境。

肖阳漆黑的眼眸凝练而深沉,细细打量着易容后的林月儿。阳光照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坚毅的下巴、冷峻的轮廓、英挺如刃的剑眉,不羁的气息隐隐散发出来,却又是另一种令人心折的霸气。

风,围着两人无声无息地流动;阳光,一点一点镀在身上,仿佛是在精心描摹着一幅至美的图画——

一个清逸灵动,宛若青空一抹皎皎的月华;一个威武伟岸,犹如九天之上最炽烈的日芒。那样鲜明的对比,却又是那样奇异的调和,四目相对处,竟都有瞬间的恍惚。

只是,一瞬间。

就如潮水触着了礁石,又极快地退去。林月儿垂下眼睫,折扇一收,一旁红绡的已上前为她打起车帘,她不再多语,白衣翩飞,径直上了马车。

赶车的是林月儿的侍卫轩羽,他娴熟地舞动长鞭,发出清脆的响声,伴着一声骏马的长嘶,马车朝前飞驰而去。肖阳也跟着飞身上马,紧随其后。圣月山庄就在京城郊外,一路风景如画,看不尽的田园村落,赏不够的青山绿水,不知不觉已至云州。

云州城乃四方建筑,分外城、里城与宫城三重。马车越过横跨护城河、宽阔可容四车并行的飞云桥,自南门悠游入城。只见处处人潮熙攘,柳摇花飘,酒堂茶馆盈街,高楼轩阁错落,城富民丰,买卖和盛,一派盛世繁华之景。

马车没行多远,便在一个酒楼前停下。此楼不比他处,格外显得气势恢弘,富丽的楼阁高耸于街首,前边出檐朱廊临着闹街,挂着六盏亮红纱琉璃灯笼,泥金赤匾龙飞凤舞写着“天香楼”三个大字。时近正午,门口进出的客人络绎不绝,车如流水马如龙。

这里,就是京城最有名的酒楼。

它的出名,不仅因为酒香菜好,更因为在这里只要有钱,就能吃到任何你想吃的东西,当然越珍稀的东西要价也就越高。

曾经有个无赖指名要吃王母娘娘的蟠桃,“天香楼”的要价是一千万两银子,他当然拿不出,却还想闹事,结果被痛揍一顿后丢到臭水沟里,此后再没人敢来生事。

当然,也有人拿足够多的银子吃到了自己想吃的东西。例如:有人用八百两银子吃到了东海鲨鱼肚子上的一块肉,也有人拿三千两银子吃到了天山雪莲炖鸡,甚至还有人拿十万两银子吃到了仇人的一只耳朵。

客人想吃的东西千奇百怪,但只要世上有的,“天香楼”都会千方百计为你寻来。有些交易是秘而不宣的,所以楼上有个雅间,专为那些有特殊要求的客人准备。

林月儿等人走进“天香楼”时,正好看见有人从二楼雅间出来,是一名头戴面纱、体态婀娜的女子。酒楼的王掌柜跟在后边,看见林月儿,忙屈身行礼。

待那女人走远了,林月儿随口问:“这人想吃什么?”

王掌柜垂手躬腰,凑近林月儿耳边,低声恭敬道:“回庄主,她想吃西域进贡的圣颜果。”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在人声鼎沸的大堂,就像一滴水珠悄然淹没在大海里,除了近在咫尺的林月儿,旁人再难听见。然而一旁的肖阳却蓦然一怔,他听力极为敏锐,王掌柜形同蚊蚋的声音也一字不拉地钻进耳中,激起了朵朵惊疑的浪花。

圣颜果如今正是京城人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一个热门话题。它是龟兹国进献的贡品,一共只有十枚,据说有驻颜的奇效,在当地被奉为圣果。皇帝将它们全部赏赐给了自己最宠爱的萧贵妃,可见萧妃圣眷之隆。

这女人竟然想吃圣颜果,连肖阳都觉得她的胆子未免太大了点儿。

林月儿却只淡淡问了句:“要价多少?”

“十五万两银子。”

林月儿微微颔首,不再多语。似乎在她看来,进入守卫森严的皇宫,盗取一枚圣颜果,也不过如吃饭一般平常。

几人跟着王掌柜来到二楼临街的一个雅间,这是林月儿专属之地,外人不得擅入。

推开门,阳光正从梅花竹叶的镂空长窗斜斜射进,仿佛开了满屋金红灿烂的花朵。地面铺着五彩绒毯,壁上悬着名人字画,角落墩着半人高的汝窑花瓶,供着新摘下的红蔷薇,当中一张花梨木大理石方桌,摆着成套的白玉瓷器,一杯一盏无不精致华丽。

红绡先走了进去,打开窗户,探头往外看了看。下面人来人往,热闹非凡,正是京城最繁华的正阳街。

“得得得”,远处突然传来一串急促的马蹄声,街上行人纷纷闪避。阳光太过刺眼,红绡微微眯起双目,就瞅见一骑剽悍的黑马正朝这边急驰而来,马上是一位身着墨色武士服的男子,灿金的阳光笼罩着他,像一团赤烈的火焰,看不清面目,却能感觉到那矫健的身姿正源源不断散发出的热量与活力。

转眼间,神骏已奔至楼前,突然“兮溜溜”一声长嘶,强壮有力的前肢高高扬起,硬生生煞在了“天香楼”前。

马上的骑士扬起脸来,鲜明的五官,英挺的眉宇,仿若夏日骄阳般意气风发,一双乌黑的眼睛睁得又圆又大,满是惊喜的亮光,“红绡!红绡!”他挥动乌金马鞭,冲着红绡欢声招呼。

红绡看清他的样子,忍不住举起绣花手帕,掩嘴一笑。

那人更大声地喊道:“红绡,你家公子在么?”

“谁呀?”林月儿摇着扇子问。

“还有谁?雷家那个傻小子呗!”

林月儿踱到窗前,那人一见她,兴奋得直挥手:“林弟,是我!”一边喊着,一边已从马上跃下,将缰绳丢给“天香楼”门口的伙计,自己“蹬蹬蹬”地奔上楼来。

林月儿微一沉吟,便指着肖、轩二人,对王掌柜吩咐道:“你带他俩到‘竹轩’去,好酒好菜地款待,不可怠慢。”

王掌柜答应着,冲二人欠身一礼:“轩爷、肖爷请!”

轩羽脸黑得像锅底,动动嘴唇,想要说什么,终究没说出口,一跺脚,跟那掌柜走了,肖阳也紧跟在后面。

二楼厢房共有十二间,分别以梅、竹、兰、菊等各种花木命名,十分风雅。这“竹轩”与林月儿所在的“梅苑”分据楼道两端,相距甚远。

两人跟着王掌柜,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竹轩”。此处正对着后院,推窗便可见丛丛翠竹,甚是清幽雅静。王掌柜见两人神色不豫,也不敢多言,待酒菜端上来后,就知趣地告退了。

轩羽闷闷地坐下,一把抄过桌上的双鹤银壶,壶身一倾,清冽的酒液争后恐后地注入青瓷酒杯。因倒得太急,溅出不少,他也不顾,仰起脖子,一杯直灌入口,一股辛辣顿时像团火球般在胃里炸开,几乎要呛出泪来。他却大叫一声:“好酒!”俊脸染了酒意,神情越发狂放,径自满上一杯,又一饮而尽。

“刚才那人是谁?”肖阳突然问道,墨玉似的眸子幽沉沉的看不清情绪。

轩羽不答,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闷酒,端杯的手渐渐泛起了青色,脸色更是黑沉冷凝,就在肖阳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却将酒杯重重顿在桌上,通红的双眸如凝血光:“那人就是震北将军雷霆的儿子,雷振宇。”

肖阳剑眉蓦地一挑:“震北将军的儿子?”

无怪肖阳诧异,提起震北将军的大名,天下可谓无人不知。他是东煌国的肱股重臣,更是用兵如神的常胜将军,曾率大军多次击退北越的入侵,巩固了东煌的地位,维持着以沧河为界,南北对峙的局面。

林月儿和他的儿子竟然认识,而且好像还很熟稔,看她的态度,似乎在刻意结交那个雷振宇……

肖阳墨眸更显幽深,突然提起桌上的酒壶,满斟了一杯酒,举起对轩羽道:“一人独饮有何乐趣,轩兄弟,来,我敬你一杯!”

两人各怀心事,酒浇块垒,犹如火上浇油,满腹的愁闷随着酒意疯狂滋长,却,只有压抑,死死地压抑——

越是压抑,就喝得越多,喝得越多,就醉得越快。

渐渐地,轩羽的视线已经开始模糊,只听得耳边竹风细细,人声渐远,不知不觉竟已醉倒在桌。

“梅苑”内,滟滟的阳光隔着纱窗,拂了一身锦绣。雷振宇脸上的笑意,却比阳光更灿烂,爽朗的笑声如阳光下闪亮的金子,在空气中起伏回荡——

“林弟,我到你家去了好几次,都说你出远门还未回来,可想死我了!你回来后,怎么不去找我?”

林月儿摇了摇折扇,脸上扬起淡雅的微笑:“我才回来,一大摊子事,刚料理好。原打算今日去拜访雷兄,不曾想这么巧就碰上了。”

雷振宇耸了耸眉心,哼一声:“才怪!若不是被我逮到,指不定你还要躲到什么时候。”一把抓住林月儿的手,大笑,“今日可不能放过你,非得陪我大醉一场不可!”

林月儿拿扇柄敲了敲他的手背,似笑非笑地睨他一眼:“多日不见,雷兄怎么还是这般毛毛躁躁的?”

雷振宇讪讪缩回手,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说:“我见了林弟,就一时忘形了。”想了想,又道,“林弟,不是为兄说你,咱们都是大男人,你干嘛总像个女人般扭扭捏捏?”他神情依旧豪放洒脱,一双眸子却隐隐带着明锐的细芒,在她脸上似有若无地闪动。

林月儿静静望着他,突然展颜一笑:“我自小有些洁癖,不喜与人太过亲近,雷兄勿要见怪!”

她的笑容宛若凉风中绽开的青莲,圣洁而澄澈,令人不敢生出丝毫轻慢之心。

雷振宇收回审视的目光,露出歉意:“是我孟浪了,林弟就饶我这一遭吧!”言辞恳切,眸光却偏又带上了几分顽皮惫赖之意,乍一瞧,竟有几分撒娇的味道。

林月儿好笑又无奈地望着他,摇摇头:“你这个人哪,有时好像很精明,有时却又跟个孩子似的,真真让人拿你没辙!”

“林弟才真真叫人没辙,你知不知道,你不在的这段日子,我——”他突然住了口,眸中露出难得一见的纷扰迷乱,渐渐变成一阵羞赧,又一阵心虚,竟似不敢再正视她,转而望向窗外,阳光正正照在他脸上,却驱不散眼中浮动的暗影。

林月儿一愣,长长的睫毛颤动几下,便低低地垂下,纤指把玩着折扇,唇边重又挂上了若无其事的浅笑:“方才见雷兄纵马急奔,可有什么要事?”

雷振宇精神一振,又恢复了一贯的潇洒,笑道:“哪有什么要事,不过是灵钧得了把好剑,就在‘绮玉楼’设宴,邀几个兄弟喝酒赏剑,说什么迟到的要罚酒一坛。偏我今儿有事迟了,那帮家伙定不肯饶我,所以赶得急了些……”

林月儿莞尔:“迟到就罚酒一坛,若不去呢?”

“嘿嘿,就要为他们洗一个月的马。”

林月儿“扑哧”一笑:“堂堂大将军的公子,为人家洗马,不怕被人笑话?”

“能与林弟共饮,别说洗一个月的马,就是洗一年又如何?”雷振宇似已放下心事,神情不再局促,笑容豪放中又带上了几分不羁。

偏是这份不羁,最令林月儿头疼。正不知说什么好,酒菜端上来了,伙计口齿伶俐地报着菜名,倒冲淡了那份尴尬。

“鸡汁鲨鱼唇、紫香虎尾、象牙凤卷、牡丹酥蜇、酒糟鲥鱼、明珠燕菜……”随着一串串菜名流利如珠地从伙计口中蹦出,雷振宇的眼睛睁得越来越大,终于,浓眉一轩,夸张地叹了口气:“为什么你这家伙总比我们吃得好?”

“因为我的银子好像比你多。”林月儿微微一笑,以目示意,伙计便乖觉地住了口,躬腰退下。

“那倒是。”雷振宇摸摸鼻子,苦笑。震北将军家教之严,京城人尽皆知,雷振宇身上的银子从未超过五两。

侍立一旁的红绡上前给雷振宇斟酒,胭脂色的女儿红流畅地滑落白玉杯中,清香四溢。

“雷公子请!”红绡端起酒杯,奉予雷振宇。

雷振宇接过杯,斜斜瞟了她一眼,忽然挤了挤眼睛:“红绡姑娘,你可是越长越漂亮了!”

林月儿黑水晶般的眸子轻轻转了转,抿唇笑道:“若雷兄喜欢,我就叫红绡过去服侍你,可好?”

“公子!”红绡跺了跺脚,俏脸飞上两朵红云,狠狠瞪了雷振宇一眼。

“算了,算了,”雷振宇也忙不迭地摆手,“你这丫环凶得要命,上次我在你那儿,不过走错了路,她就差点没把我脑袋给削掉。这样的母老虎,我可惹不起!”

“谁叫你鬼头鬼脑地跑到我家公子卧室,不知想干什么。”红绡没好气地瞥他一眼。

雷振宇挑了挑眉:“我睡不着,想找你家公子喝几杯,又怎么了?”

“半夜三更,鬼鬼祟祟,一看就没安好心!”红绡鼻端冷冷一哼。

“没安好心?”雷振宇斜睨着她,嘴角溢出针锋相对的冷笑,“你家公子又不是女人,还怕我把他怎么着吗?”

“你——”红绡一时语塞,涨红了脸瞪着他。

“红绡,”林月儿面色一沉,“不得对雷公子无礼!”

“是!”红绡绞着绢帕,不情愿地答应了。

林月儿端起酒杯,对雷振宇说:“红绡这丫头被我宠坏了,冲撞了雷兄,就以这杯酒向雷兄赔罪罢!”

“什么赔罪不赔罪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哪次不跟这丫头斗几句嘴,我就浑身不自在,嘿嘿——”雷振宇举杯笑道,“该为咱们久别重逢干一杯才是!”说罢,仰脖一饮而尽,那酒入口细软融润,仿若丝绸般滑下喉去,漾起一点清远绵长的酒意,百转千回,丝缕流连,渐作浓烈醇香。

“好酒!”雷振宇情不自禁大赞一声,咂了咂嘴,又有些疑惑地问,“你这女儿红,怎么比我平日喝的要好上百倍?”

“此酒是玉清山上的泉水所酿,玉清山乃皇家禁地,这酒一年也只产数十坛,只进贡宫廷,民间难得一见。”

“既是贡酒,林弟又如何得来?”

“不过多花些银子罢了。”林月儿轻描淡写地说着,将杯中的酒慢慢倾入唇中。

“果然有钱就能尝到世上最好的东西。”雷振宇慨叹一声。

林月儿放下酒杯,凝视着他,双眸幽深如凝结的宝石,朱唇轻启,缓缓道:“如果雷兄愿意,也可以有花不完的银子。”

雷振宇定定地望着她,唇边依然挂着漫不经心的笑容,乌黑的瞳眸深处,却有叠云一般复杂的情绪,漫漫舒卷着、动荡着,终于,他开口:“林弟,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但那兵书——”他摇摇头,自己倒了杯酒,大口灌了下去。这次入口却极辣,令他两道浓眉不由自主地挤在眉心,染了酒意的眼睛多了几分颓唐的苦恼,“不瞒林弟说,那兵书是我爹的命根子,上次我想偷拿给你看,被他发现后打个半死不说,又罚跪了一个月,还天天在我耳边唠叨,都快把我逼疯了!”

“雷兄,我知道你的难处,本不该提这样的要求。只是听说震北将军撰写的《雷氏兵法》是当今世上最了不起的兵书,便一直都很向往。”林月儿温润似水的眼睛带上了几分渴盼,楚楚可怜地瞅着雷振宇,“咱们相交这么久,你该知道我有多么喜欢兵法。”

雷振宇微微颔首,露出钦佩之色:“咱们多次在一起谈兵论战,林弟胸中的韬略,一直都让愚兄自愧不如。”

“一个喜欢兵法的人,却不能一窥当今最奇妙的兵书……”林月儿垂下眼帘,失望令她的脸色变得苍白,浓黑的睫毛宛如沉睡的蝶,在眸里留下抑郁的暗影。

“林弟!”雷振宇怔怔地望着她,眼中尽是风起云涌的挣扎。

窗外,阳光依然明朗朗地四处泼洒,人声如潮,充满了热闹喧哗。屋内,却异常安静,连阳光也似少了几分活泼,变得沉寂,浅浅淡淡地,在窗棂上晕出苍白的影子。

林月儿轻轻转动着手中的酒杯,杯壁上的梅花艳红似血,衬得纤指越发白皙,如一抹清冷的雪迹。她咬了咬唇,突然抬眸,目光清澈如同山间泉涌,倾诉而出的话语热切诚恳,宛若水面上璀璨闪动的波光。

“雷兄,我保证,只看一个时辰……看完你就放回原处,你爹不会发现的!”

雷振宇乌黑的眸子,隔着阳光凝视着她,眸心深处,闪动着迷乱与茫然交织的神色,许久之后,他终于侧转头,望着窗外湛蓝的天空,一言一字宛若铅块般沉重。

“我爹再三告诫我,这兵书是行兵布阵的关键,若让敌人偷学了去,后果不堪设想。事关江山社稷,决不可儿戏!”

他回眸直视她,阳光在他脸上勾勒出坚毅的轮廓,俨然有种凛然之辉,“我雷振宇虽不肖,却也并非不知轻重之人,若要让我为了银子去做这样的事,我是万万不肯的!”

“我知道雷兄是个光明磊落的汉子,也不敢用银子来侮辱你。可是,要是我……求你呢?”

她的声音不易察觉地轻颤着,宛然若弦。细细柔柔的阳光透过窗格照在她身上,仿佛一层淡淡的白雾,氤氲地笼罩在她的身周,清雅秀美的剪影在光晕中朦胧地展现,如同一个幻像,那样动人,又那样迷茫。

雷振宇觉得自己整个人都似乎堕入了一团迷雾,氤氲缭绕,萦回缠搅……

他的心突然跳得很快,乱成波涌。醉意阵阵袭来,在胸口聚成热火,一直烧到脑部,周遭的一切都突然消失了,只留下那一抹明媚的颜色,赛过了世间一切春光。

他神情痴怔,喃喃呓语:“有时,我真会以为你是名女子,若不是那晚,我看到——”唇角突然逸出一丝苦笑,仰脖又灌下一杯酒,眸中掺了几分红丝,直勾勾地盯着她,“幸好,幸好你是个男人,否则我、我就——”

“雷兄,你醉了。”林月儿眸中漾起点点波光,像一股温柔的清流,轻轻抚过他的眉眼。

“是的,我是醉了,否则怎会有这样荒唐的念头?”他的笑声低沉,似压抑的风,在胸腔间震荡不已,随后又举起酒杯,对林月儿说,“林弟,你别难过,我答应你就是!”

这杯酒一下肚,他头一歪,就醉倒在桌上。风从窗外吹入,拂乱了额角的发丝,也拂乱了他脸上的阳光。

林月儿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眼中掠过一抹几不可见的微芒,随后面容一整,拍拍掌,叫来两个伙计,吩咐道:“送雷公子回家,一路好生照看着,若出什么事,唯你两个是问!”两人诺诺答应着,扶着软泥似的雷振宇出去了。

屋里只剩下了林月儿和红绡。

红绡问:“小姐,你看姓雷的会照办吗?”

林月儿纤美如玉的手指把玩着酒盏,胸有成竹地一笑:“不用担心,鱼儿已经吞下了诱饵,就等着我们收线了。”

红绡想了想,又“嗤”一声笑道:“这雷家小子看上去傻傻的,心眼还挺多,若不是小姐故意轻薄我,演了场戏给他看,他只怕还在怀疑小姐的身份呢。”

“雷振宇表面上看似个纨绔子弟,实则胆大心细。我们一定要小心,切不可被他看出破绽。”林月儿敛了笑意,脸色凝重。

红绡忙点头称是。

两人来到“竹轩”,刚推开房门,一股呛鼻的酒气迎面扑来,然后便看到轩、肖两人趴在杯盘狼藉的桌上,正沉醉不醒。

“这两人怎么都喝醉了?”红绡不满地叫道。

“把他们弄醒。”林月儿蹙起眉头,冷冷地说。

红绡板着俏脸走上前,挽起红罗袖,一人头上狠狠敲了一下。肖阳痛呼一声,醉眼惺松地抬起头,双颊是染满酒意的通红,黑玉般的眸中似浮着薄雾,有些无神的茫然。轩羽却恍若未觉,兀自呼呼大睡着。林月儿面寒若霜,示意红绡倒了碗茶水,泼在他脸上,他嘟囔了几声,侧过身子,竟又睡去。

林月儿明眸隐隐冒出一丝火气:“怎会醉成这样?”

肖阳揉了揉额角,一脸疲惫的样子:“他好像心情不太好,就多喝了点。”

“如此贪杯,岂不误事!”林月儿板着面孔对王掌柜说,“等他醒了,让他自行回庄,面壁五日。”又吩咐红绡,“拿碗醒酒汤给肖公子喝,记得多加点作料!”

片刻之后,他们又坐上了马车,驾车的人换成了酒楼的一个伙计。

风从车窗外吹进,吹走了夏日的暑气,却吹不散肖阳脸上的苦笑,“姑娘的醒酒汤里加了什么作料,这样厉害?”他舌头红肿,说出这句话已颇为吃力。

林月儿抿嘴一笑:“也没什么,就是点辣椒粉罢了。”

肖阳不信:“哪有这样厉害的辣椒粉?”

红绡撇了撇嘴:“你当然不知道这辣椒粉的厉害。它是小姐从域外购得的,用那辣椒在杯沿上擦一圈,再喝杯里的水嘴都会肿。小姐把它研成粉末,指甲尖挑一点出来,就能辣死一匹马。今天给你加的辣椒粉已经掺入了其它调料,中和了辣性,否则你肿的恐怕就不只是嘴巴了。”

肖阳愣了半晌,方才僵硬地动了动唇角:“如此说来,我还得多谢你家小姐手下留情了?”

“那当然!”红绡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肖阳叹了口气:“我现在还真有点羡慕轩羽,他面壁三日,倒免了这舌头肿痛之苦。”

“你以为面壁思过就这样简单?”林月儿好笑地瞥他一眼,“红绡,你来告诉他,那‘壁’在什么地方?”

“是。肖公子,你记得咱们山庄后面那座大山吗?”

“记得,莫非那‘壁’就在这山上?”

“不错,这‘壁’可不是一般的‘墙壁’,而是悬崖峭壁的‘壁’。那山最高处名‘云雪峰’,接近山顶的地方,有块突出的岩石,刚好能容一人。但那里终年积雪,又滑又陡,极不易站立,而且每时每刻都刮着大风,风力极猛,能将一头豹子卷到半空,摔个粉碎。功力稍差的人,要不了多久就会掉下万丈深渊。”

“若轩羽不慎摔下去——”肖阳微微变了脸色。

林月儿嘴边噙着一朵浅笑:“轩羽的功夫足以支撑三日,你不必为他担心,不过吃一番苦头是少不了的。”

“他不过多喝了几杯而已。”

“现在强敌环伺,他竟敢醉酒误事,叫他面‘壁’还算便宜他了!”红绡恨恨地说。

“这面‘壁’倒也并非全无好处。”林月儿眼中突然露出奇异的光芒。

“哦?”

“轩羽所练的功夫是遇强愈强那种,这三日的磨炼定能激发他体内的潜能,让他的功力提升到一个新的高度。”她看着肖阳,朱唇慢慢勾起,“我知道轩羽一直想找你比试,到时你们之间的对决一定会更加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