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拉斯害怕吸尘器。它站在那里,从卧室门口望出去,冲着吸尘器咆哮。有小孩子在旁边的时候,它也会咆哮。这狗害怕小孩,而他们又因为它咆哮而害怕它。它的咆哮总是惹来麻烦;没人认为它有权咆哮。这狗还害怕很多歌曲。“新失落城漫游者”[1]的一首《乌鸦告诉我的小故事》让它颈毛直竖,鲍勃·迪伦的《绝对是第四街》让它龇牙咧嘴、垂下尾巴。它安静的时候,有时也龇牙。要是让狗遂了心意,所有的小孩子都会消失,而很多音乐家的曲子将成绝响。要是让狗遂了心意,它会在黑暗的巷子里咬住迪伦的腿。也许他们可以出趟门——迈克尔和狗——去录音室或音乐厅,只要是迪伦演出的地方都行,然后等他出来,塞拉斯就能扑上去咬他。就是这一类的想法(他的工头称之为“异想天开”)让迈克尔丢了工作。
他之前在康涅狄格州阿什福德的一家家具厂上班。有时车床正在翻搅、碾磨,他就大笑起来。每个人都知道他在笑,可是没人对此做什么。休息的时候,他在工厂后面的停车场抽大麻。快要交班时,他常常得把神经质的大笑硬憋回去。有天晚上,工头给他讲了一个《小傻瓜》这本书里的笑话,太好笑了,迈克尔差点笑翻在地。自那以后,在那儿做工的几个人顺路经过,也给他讲笑话,每一次他都笑得几乎反胃。无论是谁跟他讲话都能逗得他眉开眼笑,要是他们说个笑话,哪怕只是说出“好玩的笑话”这几个字,他马上就笑开了。他每天都抽很多大麻,抽到受不了为止。他戴一个发网——自从有个女人的长发被卷进机器,头被拖到离刀刃只有零点几英寸[2]的位置以后,每个人都得戴发网。有一半时间他下班后忘了摘下发网,早上醒来发现还戴着。他觉得这挺滑稽;他可能是某个人的老婆,发网下有粉红色卷发夹,嘴角叼着一根烟。
他已经做了某个人的丈夫,但是和老婆分居了。他也离开了他的女儿,但是女儿和他老婆长得太像,他会把她们想成一个人。到后来,他偶尔犯糊涂,跟老婆说话时模仿儿语,却跟四岁半的女儿抱怨人生。老婆给他祖母写信提到他这种表现,老太太寄来一百美元,叫他“买一个心理医生”,说得好像心理医生是一堆衬衫。他拿这钱给女儿买了一只粉红色的塑料兔子,兔子托着一块肥皂,漂浮在浴池里。它有蓝色的眉毛,蓝色的鼻子,还有一副惊讶的表情——大概是因为它的肚子成了一块肥皂。他给她买了这只兔子,他并不小气,还用剩下的钱给他老婆买了芳提娜干酪[3],给自己买了大麻。他们的家庭聚会很愉快——女儿和兔子鼻子对鼻子,老婆吃着干酪,他抽着大麻。老婆说是他抽烟害死了她的红脉豹纹竹芋。“你怎么能一直吸这种能害死植物的东西?”她总是问。实际上他很高兴看到那棵竹芋死掉。一棵诡异的植物,叶脉看起来好像流着血。不过植物不是被吸烟害死的,而是被他的朋友卡洛斯应他的请求用咒语克死的。六天之内它就死了,叶子尖端先变成褐色,白天几乎也不展开,很快掉落了,在花盆边缘耷拉着,最后完全变成褐色。
植物死了,老婆走了,好在迈克尔还有他的狗和祖母,他总能指望从祖母那里得到鼓励的话语、邮购的美味,还有钱。现在只有他和狗待在一起了,他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塞拉斯身上,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更尽心照顾它。他给塞拉斯吃奶味磨牙发泡圈,这样能清洁牙齿。他对塞拉斯总是心怀善意,可是一不留神又抽起了大麻,听着《乌鸦告诉我的小故事》,而塞拉斯听着这首歌,龇出干净的白牙。
迈克尔住的房子是他朋友普鲁登丝和理查德的,他们去了马尼拉。迈克尔一点房租也不用付——只需要付暖气费和电费。他从来不开灯,所以没多少电费。他抽大麻的晚上就把暖气调低到五十五华氏度[4],他是一步步来的——先抽一个小时烟,把暖气从七十度调到六十五度;再抽一个小时,然后调到五十五度。他发现普鲁登丝对针灸感兴趣,她的一本书里有幅图片,上面是一个男人因痛苦而扭曲的脸,背上有一根长而尖的细针。不对,这是他想象出来的吧,迈克尔并不看那些四处散放的书。他细细翻看普鲁登丝和理查德的五斗橱抽屉。理查德穿三十二码的居可衣牌紧身短裤,普鲁登丝有一条束发用的蓝色小发带。迈克尔甚至还开封了冰箱里的一些食物。鱼,他想解冻以后再吃,可是后来忘了。午饭,他通常吃两罐金宝素食蔬菜汤;晚饭,吃四条碧根果仁棒。要是他一觉醒来能赶上吃早饭,就抽点大麻。
一天晚上,电话响了。塞拉斯同往常一样先跑过去,可是它没法接。可怜的老塞拉斯。迈克尔把它放到门外,然后再接电话。他注意到雷叫唤着过来了,雷是一条雌性德国牧羊犬,名字是隔壁邻居家的小孩起的。塞拉斯想骑到雷身上去。
“理查德吗?”电话里的那个声音问。
“是呀。你好。”迈克尔说。
“是理查德吗?”
“是的。”
“听起来不像你呀,理查德。”
“你听起来也怪怪的。有什么事?”
“什么?理查德,你今晚听起来真的很糟。”
“你心情不好还是怎么的?”迈克尔反击。
“好吧,我可能会感到惊讶,我们几个月没联系了,我打电话来,你却嘟嘟囔囔的。”
“是线路问题。”
“理查德,听起来真的不像是你。”
“我是理查德他妈,忘了说了。”
“你干吗这么冲?理查德,你没事吧?”
“我当然没事了。”
“好吧,太诡异了。我打电话来是想知道普鲁登丝对加利福尼亚有什么打算。”
“她打算去。”迈克尔说。
“你开玩笑的吧!”
“不是。”
“呃,我猜我打得不是时候。明天我再打给你好吗?”
“好。”迈克尔说,“再见。”
普鲁登丝留下精确的指示,教迈克尔照顾她的植物。到现在为止迈克尔已经记得相当熟了,但有的时候他只是在上面泼点水。有些植物要保持湿度适中,有些要很湿润,有些要每隔两天浇水——这到底有什么关系?有几棵已经死了,但是有几棵长了新叶。迈克尔有时觉得内疚。他守在植物旁边,心想,要是把一棵应该湿度适中的植物浇了个透湿该怎么办。除了给植物浇水,他也试着做些别的事,他们会感激他的。他给普鲁登丝的大铁煎锅擦了些油,再放到炉子上去。有一回塞拉斯在外面沾了满身牛粪,回来在地毯上打滚,迈克尔非常仔细地清理了地毯。也是在那一天,他发现橱柜里有粉笔,就在地板上画了跳房子的方格,还跳了一会儿。有时他往塞拉斯身上喷点普鲁登丝的Réplique[5]香水,想故意惹恼塞拉斯。塞拉斯是那种有同性恋靠近它就会生气的狗。迈克尔觉得这条狗像是个流落异乡的人,他意识到他和这条狗落入很多俗套的场景——狗蜷曲在男人身边,男人坐在壁炉旁;狗从男人手里吃东西,吃完以后舔手。一开始,普鲁登丝曾犹豫是否该让这条大狗待在房子里,不过塞拉斯当时充分利用了另一个固定桥段,蜷伏在她脚边,在地毯上轻弹尾巴,从而赢得了她的心。
“理查德在哪儿?”萨姆问。
“理查德和普鲁登丝去马尼拉了。”
“马尼拉?那你是谁?”
“我丢了工作,现在帮他们照看房子。”
“丢了工作——”
“是的。我无所谓,谁想一辈子对着一台机器,提心吊胆地怕被它弄伤呢?”
“你原来在哪里工作?”
“工厂。”
萨姆没有别的话可说了。他是打电话来的那个人,想知道迈克尔在电话里为什么要假冒理查德,不过他似乎对迈克尔有点好感,明白那是个玩笑。
“我们那天在电话里聊得真够好笑的,”他说,“至少我很高兴听到她现在不在加利福尼亚。”
“那地方不赖。”迈克尔说。
“她在加利福尼亚有一个丈夫。她和理查德在一起更好。”
“明白了。”
“你在这儿做点什么?”萨姆问,“就是看看有没有贼吗?”
“给花浇水这一类的事。”
“你上次在电话里真的骗到我了。”
“是呀,没多少人打电话来。”
“你那儿有酒吗?”萨姆问。
“我把他们的酒都喝光了。”
“想出去喝杯啤酒吗?”萨姆问。
“那好啊。”
他们去了一个迈克尔知道的酒吧,叫“快乐杰克家”。一个古怪的地方,自动点唱机上正在放《热浪》,还有塔米·温妮特[6]的《不可救药》。
“我可不介意在塔米·温妮特的甜蜜怀抱里过一晚上,即使她是个红脖子[7]。”萨姆说。
酒吧女招待把他们的空啤酒杯放到托盘上,然后走开。
“她腿很粗。”迈克尔说。
“不过她的胳膊好看,柔软,”萨姆说,“像塔米·温妮特。”
他们聊天的时候,塔米·温妮特正在唱关于爱情和酒吧的歌。
“你是做什么的?”迈克尔问萨姆。
“我是卖鞋的。”
“听上去不太好玩。”
“你没问我玩什么。你问的是我的工作。”
“那你玩些什么?”迈克尔问。
“听塔米·温妮特的唱片。”萨姆说。
“你老想着塔米·温妮特啊。”
“我跟一个长得像塔米·温妮特的女孩谈过恋爱。”萨姆说,“她穿一件好看的低胸衬衣,有白色的褶边,还有黑色高跟鞋。”
迈克尔用手擦了擦嘴。
“她胳膊上有细细的汗毛。你知道我的意思吧,不是汗毛很多的那种。”萨姆说。
“不好意思,我离开一下。”迈克尔说。
在卫生间里,迈克尔希望那个“快乐杰克”别在酒吧什么地方喝醉了,他喝醉了就喜欢到卫生间去跟人打架。有一回一个顾客的脸被“快乐杰克”狠揍了一拳,那以后他的合伙人总是跟顾客解释说他疯了。今天,卫生间里除了洗手池旁的一个老家伙,没有别人,可是那人没在洗手,而是站在那儿盯着镜子看,然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迈克尔回到他们那桌。“我们回去吧?”
“他们有塔米·温妮特的唱片吗?”
“不知道。也许有吧。”迈克尔说。
“那好。”萨姆说。
“你为什么会想卖鞋呢?”迈克尔在车里问他。
“你没病吧?”萨姆说,“我并不想卖鞋。”
迈克尔给他老婆打电话——这是一个错误。玛丽·安妮在日托所很不开心,那孩子想退学在家看电视。既然迈克尔什么事都不做,他老婆说,那她去上班时,他也许可以守在家里,遂了玛丽·安妮的心愿。因为很明显,她的不适应是迈克尔离开她们母女造成的,他明明知道那孩子最爱他。
“你只是想让我搬回去,”迈克尔说,“你还在喜欢我。”
“我一点也不喜欢你。我从来没想联系你,但是既然你打来电话,就得听我说。”
“我打电话来只是问好,然后你就这么开始了。”
“那好,迈克尔,你为什么打电话?”
“我觉得孤单。”
“明白了,你抛妻弃女,然后因为孤单,就打电话来。”
“塞拉斯跑掉了。”
“我自然希望它能回来,因为它对你非常重要。”
“是的。”迈克尔说,“我真的很爱那只狗。”
“那玛丽·安妮呢?”
“我不知道。我也想关心她,可是我对你刚才说的话都没什么感觉。”
“你是参加了敏感性训练团体[8],还是怎么回事?”
“没有。”
“那好,你挂电话前能考虑一下这个情况,给点建议吗?如果我把她放在日托所,她就闹,我只好撂下工作去接她。”
“我要是有辆车,就可以去接她。”
“这不太实际,是不是?你没有车。”
“要不是你爸给了你一辆,你也不会有。”
“这有点跑题了。”
“我就是有车也不会开。我和机器打够交道了。”
“迈克尔,我今晚真的不想再跟你说话了。”
“你能做的一件事是给她吃钙片。那是天然的镇静剂。”
“好吧,多谢你的建议。希望没太让你受累。”
“你很爱讽刺我。当我听到的都是讽刺时,你怎么指望我善解人意?”
“我真的没指望。”
“你说话真冲。”
“你是抽大麻抽飘了吗,迈克尔?”
“没,我只是孤单,只是在这儿坐着。”
“你住哪儿?”
“住在一栋房子里。”
“你怎么住得起?你祖母的吗?”
“我不想说我怎么住的。能换个话题吗?”
“我们还是不说了,行吗,迈克尔?”
“没问题,”迈克尔说,“晚安,宝贝。”
萨姆和卡洛斯来看迈克尔。卡洛斯的父亲在桥港市[9]开了一家塑料工厂。卡洛斯十五秒就能卷好一根大麻烟,这在迈克尔看来是令人敬佩的。不过卡洛斯有时也很烦人,现在他就在跟迈克尔说,迈克尔可以在他父亲的工厂谋份差事。
“别再说工厂了,卡洛斯。”迈克尔说,“要是每个人都停止工作,机器也会停止的。”
“我看不出有什么问题,”卡洛斯说,“你操作机器几个小时,然后拿钱走人。”
“我要是问我祖母要钱,她会寄来的。”
“可是她会一直寄钱吗?”萨姆问。
“你以为我会问她要吗?”
“我打赌你不会介意在南方某地干活,那儿有长得像塔米·温妮特的女人。”
“北方,南方——有什么不一样?”
“你说‘有什么不一样’是什么意思?南方的女人一定长得像塔米·温妮特,北方的女人就像磨坊老鼠。”
卡洛斯的大麻总是非常有劲,迈克尔喜欢这一点。卡洛斯声称他给大麻下了咒,让它劲道更强。
“你怎么不给你爸的机器下咒?”迈克尔说。
“为什么?”卡洛斯问。
“你怎么不把所有的机器都变成塔米·温妮特?”萨姆问,“这样每个人早上醒来,都会看到一百个塔米·温妮特。”
萨姆意识到他抽得太多了。下一步,他现在想,就是戒烟。
“你做什么的?”卡洛斯问萨姆。
“我卖鞋。”萨姆注意到他回答得很清醒,“那之前我在安条克主修数学。”
“给那个工厂下个咒吧,卡洛斯。”迈克尔说。
卡洛斯叹了口气。每个人都抽着他给的大麻,却不理会他在说什么,然后他们总想叫他给东西下咒。
“要是我给你下个咒会怎么样?”卡洛斯问。
“我已经被诅咒了。”迈克尔说,“我祖母写信来就是这么说的——说我是家人的福气,自己却倒霉背运。”
“把我变成乔治·琼斯[10]吧。”萨姆说。
卡洛斯一边卷大麻烟,一边盯着他们看。他不是在给他们下咒,但是正在考虑这么做。他坚信自己对他教父的肠癌负有责任,但他并不是真的巫师。他希望自己的诅咒可靠、完美,就像一台机器。
迈克尔的祖母送了他一份礼物——五磅[11]碧根果仁。包裹里还有一个小册子,上面写着“尽显南方优良品质”。这是他一天半以来吃的第一种东西,所以吃了很多。他觉得一口气吃了太多,就抽了点大麻平复情绪。接着他又吃了一些碧根果仁,听阿尔比诺尼[12]的音乐。他从搁在沙发下面的一袋大麻里捡出一颗种子,把它埋在普鲁登丝的一个花盆里。他得记着让卡洛斯对种子说几句话。卡洛斯说他不能祈福,这只不过是谦虚。他在大麻里摸索,又找出一颗种子,把它栽入另一个花盆。它们永远也不会生长,他悲哀地想。阿尔比诺尼总是让他情绪低落,他关了唱片机,可是没有音乐也让人沮丧。他想再找一张唱片,却很难决定听什么。他再次点上烟斗。最后,他终于决定了——不是决定听哪张唱片,而是决定吃什么东西。碧根果仁饼干。他没有碧根果仁饼干,不过只要沿着马路走到商店就能买到。他数了数零钱:八十美分,加上在普鲁登丝的内衣抽屉里发现的二十五美分硬币。有这些钱,他能买五块碧根果仁饼干。可以吃到碧根果仁饼干,这念头让他感觉好多了。他放松下来,点上烟斗。因为他所有的衣服都脏了,他穿起了理查德留下的衣服。今天他穿着一件对他来说太紧的黑衬衫,前胸有一只镶嵌着莱茵石的孔雀。他看着自己闪闪发亮的前胸,打起了瞌睡。醒来的时候,他决定去找塞拉斯。他没有脱掉衬衫,在腋下喷了香体剂,然后拿着烟斗走出去。大错特错。假如警察叫他停车,向他问话,发现他带着这个……他又走回家,把烟斗搁在桌上再出门。他想到塞拉斯丢了,非常难过。他也知道穿着一件孔雀图案的衬衫在城里边哭边找狗不大明智,但是无法克制自己。他看到一个老妇人在遛狗。
“你好,小狗。”他说,停下来抚摸它。
“它是雌性。”老妇人说。老妇人化了不可思议的浓妆:她的眼圈是蓝色的——眼睛下方是明艳的蓝色,上方也是。
“你好,小姑娘。”他边说边抚摸小狗。“它十三岁了。”老妇人说,“兽医说它活不到十四岁。”
迈克尔想到了塞拉斯,它四岁。
“他说得对,我知道。”老妇人说。
迈克尔拐个弯走回家,看到塞拉斯就在前院。塞拉斯冲上来,在他身边上蹿下跳,不停吠叫,转着圈跑。“你去哪儿了?”迈克尔问狗。塞拉斯以叫作答。“你好呀,塞拉斯。你到底去哪儿了?”迈克尔问。塞拉斯在地上扭动身体,喘着气。迈克尔蹲下去拍它,塞拉斯冲上来,用爪子抓镶嵌着莱茵石的衬衫,线被抓破了,莱茵石散落在草坪上。
到了屋里,塞拉斯嗅着地毯,在房间里跑出跑进。“你这条老狗。”迈克尔说。他给塞拉斯喂了一颗碧根果仁。塞拉斯喘着气在他脚下蜷起身体。迈克尔从沙发下面拖出那袋大麻,在烟斗里塞了一大团。“塞拉斯老伙计。”迈克尔说着点上烟斗。他越抽越高兴,在快乐达到巅峰的时候睡着了。他一直睡到被塞拉斯的叫声唤醒。门口有人。他老婆站在那儿。
“你好,埃尔莎。”他说。在塞拉斯的叫声中,她不可能听见他说话。迈克尔把叫个不停的狗带到卧室,关上门。他走回大门,埃尔莎已经进了屋,把门带上了。
“你好,埃尔莎。”他说。
“你好。我是来找你的。”
“你什么意思?”
“我能进屋吗?这是你的房子吗?不可能是你的房子。你从哪儿搞来这么多家具?”
“有两个朋友出国了,我住在这儿。”
“你闯进别人的家?”
“我在帮我的朋友看房子。”
“你怎么了?你看起来糟透了。”
“我不太干净。我忘了洗澡。”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的脸。出什么事了?”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卡洛斯。”
“卡洛斯不会说的。”
“他说了,迈克尔。不过咱们回家再吵吧。我来找你是想叫你回家,你得分担对玛丽·安妮的责任。”
“我不想回家。”
“这我不管。你要是不回家,我们就搬到这儿来。”
“塞拉斯会咬死你的。”
“我知道那条狗不喜欢我,但它肯定不会咬死我。”
“我需要帮这些人看房子。”
“你可以过来查看。”
“我不想跟你回去。”
“你看起来身体不好,迈克尔。你生病了吗?”
“我不跟你走,埃尔莎。”
“好吧,那我们还会回来。”
“你要我回去干吗?”
“帮我照顾孩子。她快把我弄疯了。带上狗走吧。”
迈克尔把狗带出卧室。他拿了那袋大麻和烟斗,还有剩下的碧根果仁,跟着埃尔莎走到门口。
“碧根果仁?”埃尔莎问。
“我祖母寄给我的。”
“可真够好的。你气色不对,迈克尔。你有工作吗?”
“没有,我没有工作。”
“你知道卡洛斯能帮你找一份工作。”
“我不要去任何工厂干活了。”
“我不是让你马上去上班。我只是想让你白天在家照看玛丽·安妮。”
“我不想跟她待在一起。”
“那么,你可以假装愿意,她是你女儿。”
“我知道,但我对此无感。”
“我意识到了。”
“也许她不是我的。”迈克尔说。
“你开还是我开?”埃尔莎问。
埃尔莎开车。她打开收音机。
“如果你不爱我,为什么想让我回去?”迈克尔问。
“你为什么老在说爱?我跟你解释过了,我没办法再一个人照顾小孩了。”
“你要我回去是因为你爱我。玛丽·安妮对你来说不是什么问题。”
“我不管你怎么想,只要你人在就行。”
“你知道我还可以再次走掉。”
“你七年中只不过出走了两次。”
“下一次,我不会再跟卡洛斯联系。”
“卡洛斯是想帮忙。”
“卡洛斯真坏。他到处给东西下咒。”
“他可是你的朋友,不是我的。”
“那他为什么告密?”
“是我问他你在哪儿。”
“我差点就要搞到一个酒吧女招待了。”迈克尔说。
“我不知道我怎么才能爱你。”埃尔莎说。
“我们去哪儿,爸爸?”
“去浇花。”
“花在哪儿?”
“离这儿不远。”
“妈妈在哪儿?”
“在理发。她跟你说过了。”
“她为什么要理发?”
“我搞不懂她。我不明白你妈妈。”
埃尔莎跟一个朋友去做头发了。现在迈克尔有车可开。他厌倦了和玛丽·安妮白天关在家里看电视,所以打算去普鲁登丝和理查德家,虽然他昨天才去浇过水。塞拉斯在后座,和他们一起去。迈克尔从后视镜里钟爱地看着它。
“我们去哪儿?”
“我们刚上路。尽量享受一下吧。”
玛丽·安妮一定听到埃尔莎跟他说不要用车了,她看起来不是很享受。
“现在几点了?”玛丽·安妮问。
“三点。”
“是学校放学的时候。”
“那又怎么样?”迈克尔问。
他不该跟她发脾气,她只是想找点话说。既然所有的谈话都只不过是一堆废话,他就不应该阻止她。他伸手拍拍她的膝盖,她并没有如他所愿地微笑。她有点像她妈妈。
“你也要理个发吗?”她问。
“爸爸不用理发,因为他没打算找工作。”
玛丽·安妮向窗外望去。
“你的曾祖母给爸爸寄的钱足够他生活了,爸爸不想工作。”
“妈妈有工作。”玛丽·安妮说。他老婆是一个图书装订学徒。
“你也不一定要理发。”他说。
“我想理。”
他又伸手拍她的膝盖。“你不想留长发吗,像爸爸这样?”
“想。”
“那你刚才说你想理发。”
玛丽·安妮向窗外望去。
“你隔着窗户能看到那些花吗?”迈克尔说着把车停在房前。
他打开门,看到理查德在里面,吃了一惊。
“理查德!你怎么回来了?”
“我坐飞机坐得恶心,不想说话,老兄。坐吧,这是谁?”
“你和普鲁登丝玩得好吗?”
“普鲁登丝还在马尼拉。她不愿意回来。你知道吧,我在马尼拉待够了。但是我不知道坐飞机回来是否值得。这趟飞机实在糟透了。这是谁?”
“是我女儿,玛丽·安妮。我现在回我老婆那儿了。我一直过来浇花的。”
“天哪,我难受死了。”理查德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下飞机后半天了还觉得恶心吗?”
“我想浇花。”玛丽·安妮说。
“去吧,甜心。”理查德说,“天哪——那些该死的花。马尼拉就是个丛林,你知道吗?那就是她想要的。她想待在丛林里。我不明白,我难受得没法思考。”
“我能帮你干点什么?”
“还有咖啡吗?”
“我都喝光了,我把你所有的酒也喝光了。”
“没关系。”理查德说,“普鲁登丝估计的情况更糟糕。她想你会把家具卖了,或是把房子烧了。她疯了,待在那个雨林里。”
“他的女朋友在马尼拉。”迈克尔对女儿说,“那地方很远。”
玛丽·安妮走开去闻一片喜林芋的叶子。
迈克尔正在看一部肥皂剧。一个女人正对另一个女人哭诉,说她切除胆囊的时候,汤姆是她的大夫,而那个爱着汤姆的护士,四处散布流言,然后……
玛丽·安妮和一个朋友正在把一茶壶水倒进小塑料杯里。她们优雅地小口抿着。
“爸爸,”玛丽·安妮说,“你能给我们做真的茶吗?”
“你妈妈会生我气的。”
“她不在。”
“你会告诉她的。”
“不,我们不会的。”
“那好。如果你们保证不会真的喝茶,我就做。”
迈克尔进了厨房。女孩们高兴地尖叫着,电视里的女人神经质地哭泣着。“斯坦医生一退休,汤姆就是外科主任的候选人,可是丽塔说他……”
电话响了。“喂?”迈克尔问。
“哎,”卡洛斯说,“还在生气?”
“你好,卡洛斯。”迈克尔说。
“还生我气?”卡洛斯问。
“没有。”
“你最近在干什么?”
“什么也没干。”
“我猜也是。对工作有兴趣吗?”
“没有。”
“你是说你只想天天坐在那儿?”
“这会儿我正在办茶话会。”
“行啊,”卡洛斯说,“想出来喝杯啤酒吗?我下班以后可以过来。”
“我无所谓。”迈克尔说。
“你听起来很不开心。”
“你为什么不下个咒让事情好转呢?”迈克尔说,“水开了。也许一会儿见。”
“你不是真的在喝茶吧,嗯?”
“是真的。”迈克尔说,“再见。”
他把水拿进客厅,倒进玛丽·安妮的茶壶。
“别烫到自己,”他说,“不然咱们都完蛋了。”
“茶包在哪儿,爸爸?”
“哦,对。”他从厨房里拿了一个茶包,放进壶里。“你们年纪小,应该运用想象力。”他说,“不过这儿有一个。”
“我们还要一些茶点,爸爸。”
“那你就不会吃晚饭了。”
“会的,我会吃。”
他去厨房拿了一袋M & M巧克力豆。“别吃太多啊。”他说。
“我一定得离开这地方,”电视上的女人在说,“你知道我现在得走了,因为汤姆依赖丽塔。”
玛丽·安妮小心地给两个小杯子倒满茶。
“我们能喝吗,能不能,爸爸?”
“我猜可以吧。只要喝了不难受。”
迈克尔看着女儿和朋友享受着这个茶话会。他走进浴室,把烟斗从窗台上取下来,关上门,打开窗,点燃烟斗。他坐在浴室的地上,交叉两腿,听电视里的女人哭。他注意到玛丽·安妮的兔子,它抬起眉毛惊讶地看着他。这真够可笑的,茶话会在进行,背景是一个女人尖叫的声音,而他坐在浴室里抽大麻。“我还能干什么?”他低声对兔子说。他嫉妒那只兔子——它把肥皂握在胸前的样子。当他听到埃尔莎进屋,他走出浴室,来到门厅,用双臂绕住她,心里想着那只兔子和肥皂。米克·贾格尔[13]对他唱着:“我们曾经紧握的梦想都化为轻烟……”
“埃尔莎,”他说,“你有什么梦想?”
“你的毒品贩子死掉。”她说。
“他不会的。他才二十岁。”
“也许卡洛斯会给他下咒。卡洛斯杀死了他的教父,你知道。”“严肃点。再说一个真正的梦想。”迈克尔说。
“我说过了。”
迈克尔松开她,走进客厅。他朝窗外望去,看到卡洛斯的车停在小路上。他走出门,坐进卡洛斯的车。他呆呆地盯着大街。
“不想打招呼是吧。”卡洛斯说。
迈克尔摇摇头。
“见鬼,”卡洛斯说,“我不知道我干吗总是主动来找你。”
迈克尔的情绪有传染性。卡洛斯愤怒地发动汽车,轰鸣而去,他诅咒了草坪边上的一棵黄杨。
1974年10月21日
注释
[1]新失落城漫游者(New Lost City Rambler),1958年美国民谣复兴运动中成立于纽约的一支乐队。
[2]一英寸等于2.54厘米。
[3]芳提娜干酪(Fontina Cheese)是一种意大利干酪。
[4]55华氏度约等于12.8摄氏度。
[5]Réplique是经典香水品牌拉斐尔(Raphael)的一款香水。
[6]塔米·温妮特(Tammy Wynette,1942—1998),美国乡村音乐歌手和词作者,有“乡村音乐第一夫人”之称。
[7]红脖子(redneck),原指因为长时期从事农活,导致颈部皮肤被慢性晒伤,以致肤色发红的南部白人农民,后来影射一些思想保守、迷信顽固、受过很少教育的乡镇基层人,因为认知水平低、见识不多而眼界狭窄、保守反智,不愿接受新事物和进步思想。
[8]敏感性训练团体(sensitivity group)是一种人际关系训练,目的是使受训人提高自己对他人言行及处境的敏感度。
[9]桥港市(Bridgeport)是康涅狄格州最大的城市。
[10]乔治·琼斯(George Jones,1931—2013),美国乡村音乐家。
[11]1磅约为0.454千克。
[12]托马索·乔瓦尼·阿尔比诺尼(Tomaso Giovanni Albinoni,1671—1751),意大利巴洛克时期的作曲家。
[13]米克·贾格尔(Mick Jagger,1943—)是滚石乐队的主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