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狼的梦

辛西娅十七岁时嫁给了尤厄尔·W.G.彼得森,那两个首字母代表“威廉·戈登”;他家里人叫他威廉,她父母叫他W.G.(好让他明白他们觉得首字母很做作),辛西娅叫他皮特,他部队的那些哥们儿就这么叫他。如今辛西娅和尤厄尔·W.G.彼得森已经离婚九年了,他过去的称呼也成了有关他的记忆中一件平淡的小事。她不恨他。除了名字,她几乎不大记得他。圣诞节时,他给她寄卡片,署名“皮特”,但只是在离婚后的几年如此,后来就不寄了。她第二任丈夫叫林肯·迪万,她二十八岁时嫁给他的。她二十九岁半的时候,两人离婚了。没有圣诞卡。现在她要和查理·派恩赫斯特结婚了。她家里人讨厌查理——也可能只是反感第三桩婚姻——但她烦恼的是查理的名字跟皮特和林肯这两个名字在脑子里混作一团。尤厄尔·W.G.彼得森,林肯·迪万,查理·派恩赫斯特,她想来想去,好像需要记住这些名字似的。高中的英语老师曾让她背诵那些毫无道理的诗歌,她完全没法记住诗歌的下一句是什么。她整个高中阶段拿的都是D[1],毕业以后又不喜欢自己的工作,所以皮特向她求婚的时候她很高兴,即使嫁给他意味着远离亲友搬到部队驻地。她喜欢那地方。她父母说过她对什么都不会满意,所以后来她对驻地生活毫无怨言让他们惊讶不已。她认识了那里所有的妻子,大家成立了一个减肥俱乐部,她轻了二十磅,体重减到和刚上高中时一样。她还为当地电台工作,录制故事和诗歌——她一直不知道为什么要录制那些——后来发现如果只是阅读而不需要思考的话,她对文学并不反感。皮特有空时总和哥们儿厮混,他俩其实没有多少时间相处。他责怪她减肥是为了吸引“一个卡其布[2]情郎”。“有了一个你还不够吗?”他问。可是在一起时,他也并不想爱抚她,他总在另一间空卧室里举杠铃。辛西娅喜欢有两间卧室,整栋房子她都喜欢。那是一栋联排木板房,楼下缺了百叶窗,但是里面的空间比她父母的房子还大。他们搬进去的时候,所有的随军妻子说的话都一样——那间卧室不会空太久。但是它一直空着,只放了杠铃和皮特安在天花板上的健身吊架。在驻地的生活还是很愉快的,有时她挺怀念。

和林肯生活时,辛西娅住在俄亥俄州哥伦布市的一所公寓里。“这倒挺好,你住得离我们有半个美国那么远,”她爸爸写信说,“因为你妈妈肯定不想见那个黑人,他声称自己的父亲是什么切罗皮族印第安人[3]。”她从未见过林肯的父母,所以自己也不太清楚印第安人的问题。林肯的一个一直想做她情人的朋友,跟她说林肯·迪万甚至不是真名——这个名字是他编的,他在二十一岁的时候合法更改了名字。“就像相信圣诞老人,”这个朋友说,“世上本没有林肯·迪万。”

查理跟皮特和林肯都不一样。那两个人对她都不怎么关心,查理却很体贴。这些年来,她第一次结婚时减掉的二十磅又回来了,在此基础上还添了二十五磅。她想在嫁给查理前恢复身材,不过他现在就想结婚。“你现在这样就行,”查理说,“成衣也可以改尺寸。”查理是个裁缝。他不算真正的裁缝,但他哥哥有个成衣店,有时他周末过去改改衣服,赚点外快。有一次他俩都喝得微醺,辛西娅和查理起誓,每人告诉对方一个深藏不露的秘密。辛西娅告诉查理,她在嫁给皮特之前有过一次流产。查理颇为吃惊。“估计你因为这个才变得这么胖,”他说,“给动物去势以后它们也这样。”她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也不想问。她自己差点都把这事忘了。查理的秘密是他知道怎么操作一台缝纫机。他觉得那是“女人的活计”。辛西娅心想这有点离谱:她告诉他如此重要的经历,他只是说自己会操作一台缝纫机。

“我们不住什么公寓,”查理说,“我们要一栋房子。”还有,“你不用爬楼梯,我们要找一栋错层式[4]的。”还有,“也不会是那种日益衰败的街区,我们的街区会越来越好。”还有,“你用不着减肥。现在就嫁给我不好吗?我们买栋房子,一起开始新生活。”

可是她不愿意。她要先减掉二十磅,再攒一笔钱,买件漂亮的婚纱。她已经开始化妆、留长发,美容院的老板就是这么建议的,这样婚礼那天她就会有垂到双肩的长卷发。她一直在读新娘杂志,觉得长卷发最美。查理很讨厌那种杂志,认为是杂志唆使她减掉二十磅——杂志要为他的等待负责。

她开始做噩梦。一个常做的噩梦是她和查理站在圣坛前,她穿着一件美丽的长裙,可是裙子还不够长,所有人都能看到她站在一台磅秤上。磅秤显示的数值是多少?她从梦中惊醒,凝视着一片黑暗,然后下床,走进厨房。

这个夜晚,她一边拿薯片去蘸切达奶酪沙司,一边重读母亲的来信:“你不是个坏女孩,所以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结三次婚。你父亲不把黑人那次包括在内,但是我会,所以是三次。结婚次数太多了,辛西娅。你是个好孩子,现在也该知道是时候回家安顿下来,和我们一起过。我们愿意照顾你,连你父亲也是。我们要警告你,别再犯下可怕的错误。”没有问候,没有署名。信可能是母亲睡不着觉的时候匆匆写就的。辛西娅需要写封回信,但她觉得写什么都无法说服母亲。要是父母能相信她,认为她和查理交往是个正确的决定,她就会带他回家见父母了。可是她父母喜欢健谈的,或是能把他们逗笑的人(用她父亲的话说就是“打破沉闷”),而查理并不健谈。查理非常严肃,而且他四十岁了还从未结过婚,她父母会想要知道原因。总之她没法取悦他们,他们讨厌离过婚的人,却又对单身汉心生疑虑。因此她从不跟查理提见父母的事,到最后是查理自己提出来的。辛西娅编了一些理由,却被查理看穿。他觉得这都是因为他向她坦白了自己会缝纫,而她并不以他为荣——这才是她推迟婚期,又不愿把他介绍给父母的真正原因。“不,”她说,“不,查理。不,不,不。”她说了太多次“不”,自己都相信了。“那就定下婚礼的日子吧,”他跟她说,“你总得说个时间。”她答应下次见面的时候确定日子,可是脑子一片混乱——因为母亲写的那封短信,因为她整晚失眠,还因为她夜里吃东西,刚减掉的体重又回来了,这让她情绪低迷。

既然睡不着觉,只剩下几片薯片,不如吃光拉倒,她决定像那一晚她和查理说秘密那样来跟自己坦白。她自问为什么结婚,部分原因是她不喜欢自己的工作。她是个打字员——是打字工作者[5],其他女孩总拿这个词来纠正她。而且她已经三十二岁了,再不快点结婚,可能就找不到什么人了。她和查理会有一栋房子,她能拥有一座花园。还有就是,假如生了孩子,她就不用工作了,不过他们还没有讨论过这事。如果她想要小孩,现在年龄已经有点偏大。算了,再问下去毫无意义。她头疼,吃得又太多,感觉有点不适。不管心里怎么想,她知道自己还是会嫁给查理。

辛西娅和查理将于二月十日成婚。她跟查理就是这么说的,因为她想不出日子,又必须确定一个;她也是这么跟老板格里尔先生说的,问他那段时间自己能不能请一周假。

“我们想在二月十号结婚,还有,要是可以的话,我想在之后那一周请假。”

“让我看看日历。”

“你说什么?”

“请坐吧,放松点,辛西娅。你那星期可以请假,如果不是——”“格里尔先生,我可以改婚礼日子。”

“我没说需要改。请坐,让我——”

“谢谢。我站着好了。”

“辛西娅,这么说吧,那一周请假没问题。”

“谢谢。”

“你要是喜欢站着,不如和我去街边吃个热狗?”他对辛西娅说。

她吃了一惊。和老板共进午餐!她能感到脸颊在发烫。她脑海中闪过一个疯狂的念头:辛西娅·格里尔。这名字马上就跟彼得森、迪万,还有派恩赫斯特混在一起了。

在热狗摊旁,他们肩并肩站着,吃着热狗和炸薯条。

“我知道这不关我的事,”格里尔先生对她说,“不过你看起来不像个兴高采烈的准新娘。我是说,你倒是挺兴奋的,但是……”

辛西娅继续吃。

“没事吧?”他问,“我说和我无关是表示礼貌。”

“嗯,没关系。是的,我非常高兴。我婚后会回来上班的,如果这是你关心的问题。”

格里尔先生瞪着她。她说错什么话了。

“我还不确定是否要蜜月旅行。我们打算买栋房子。”

“哦?在看房子了?”

“还没,我们会去看看。”

“跟你聊天真不容易。”格里尔先生说。

“我知道。我脑子比较迟钝。打字时我出很多错。”

跟他说打字真是个错误。不过他没有接这个话茬。

“二月份休假挺好的。”他愉快地说。

“我选二月是因为我在节食,到那会儿我体重就减轻了。”

“是吗?我老婆也总是节食。她现在有个新食谱,每周吃十四个西柚。”

“那是西柚食谱。”

格里尔先生笑了起来。

“我说什么可笑的了吗?”

她看到格里尔先生有些尴尬。让他尴尬可是个错误。

“我睡不足八小时,脑子就不好使,何况我现在差得远呢。还有,我在节食,总是觉得饿。”

“你还饿吗?要不再来一个热狗?”

“那好啊。”她说。

他又要了一个热狗。她吃热狗的时候,他接着说下去。

“有时候我觉得最好别管什么减肥,”他说,“如果那么多人都是胖子,肯定有些原因。”

“可是我会越来越胖的。”

“那又怎么样?”他说,“真的变胖又怎么样?你未婚夫喜欢苗条女人吗?”

“他不管我减不减肥。他可能也不会在乎。”

“那你就找对人了。放开肚子吃吧。”

等她吃完那个热狗,他又给她买了一个。

“满世界都是吃的,可她一个星期吃十四个西柚。”

“你为什么不跟她说别再节食了,格里尔先生?”

“她不听我的。她读那些杂志,我也没办法。”

“查理也讨厌那些杂志。男人为什么讨厌杂志?”

“不是所有杂志我都讨厌。《新闻周刊》[6]我就不讨厌。”

她告诉查理,老板带她去吃午饭了。一开始他觉得挺好的,后来却显得失望。也许他是因为自己的老板没带他吃午饭而失望。

“你们聊什么了?”查理问。

“聊我。他说我可以长胖——没有关系。”

“他还说什么了?”

“他说到他老婆的西柚食谱。”

“你话不多呀。没什么事吧?”

“他说不要跟你结婚。”

“他什么意思?”

“他说回家吃吧,多吃点,使劲吃,但就是不要结婚。有个女同事说,她结婚前他也跟她说了一堆同样的话。”

“这家伙想干吗?他没有权力这么说。”

“那个女同事也离婚了。”

“你想跟我说什么?”查理说。

“没什么。我只是在跟你说午饭的事,是你问起的。”

“算了,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我想知道你到底什么意思。”

辛西娅觉得自己也不明白。她开始犯困,想马上就能躺下。她的第二任丈夫林肯觉得她什么也理解不了。他在衬衫里面戴了一串印第安串珠项链。婚礼那天晚上睡觉前,他把串珠摘下来,举在她面前摇晃,问:“这是什么?”他对她说,你的脑子里面就是这样。她意识到自己受了侮辱。可是他又为什么娶她?她无法理解林肯。现在,就像查理一样,她也无法理解格里尔先生的意思。“记忆,”她听到她的英语老师在说,“每个人都能记忆。”辛西娅开始回忆往事:我嫁过皮特和林肯,我又要嫁给查理。今天我跟格里尔先生吃了午饭。格里尔太太吃西柚。

“哎,你在笑什么?”查理问,“是你和格里尔之间的私人玩笑还是什么?”

辛西娅在报纸上读到一则广告。“请致电危机中心,”广告词这样写,“我们在意。”她觉得危机中心这个主意不错,但是她没有遭遇危机,只是睡不着觉。不过这主意真的不错。要是我现在有危机,我该怎么办?她心想。她得回复母亲的便条。今天又寄来一张便条,她母亲现在想见查理了:“上帝为证,我多想让你明白,可是我也许没说清楚——我们真的很欢迎你回家,你不必做你正在做的这件蠢事。你父亲觉得,你如果在一任丈夫和下一任之间从来不花时间思考,就永远也不会找到真正的幸福。我知道爱情会让人犯傻,可是你父亲让我告诉你,他觉得你并不真爱这个人,连爱情的理由都没有就结婚,实在滑稽,没什么比这更糟了。你可能不想听这些,那我就长话短说,如果你想一个人回来,我们再高兴不过。如果你想带这个新的男人一起,我们也会去车站迎接。在你真的结婚之前,至少让我们看看这个男人。你父亲说他当初要是见了林肯,后面的事就不会发生。”

辛西娅拿出一张纸。她没有在信头写下母亲的名字,而是写:“如果你还在那个高中,我想让你知道我很高兴能离开那里,离开你。我已经忘了所有你让我们背诵的毫无意义的诗歌。你诚挚的,辛西娅·奈特。”她在另一张纸上写道:“你还在爱我吗?你还想见到我吗?”她拿出第三张纸,在上面画了两条平行的竖线,在两条竖线下端用一根横线将其相连——那是皮特的健身吊架。“猿人男。”她用印刷体写。她把第一封信装进信封,收件人写她的高中老师。第二封写给林肯。另一封给皮特,由他父母转交。她不知道林肯的地址,又把那张纸撕了,扔掉,然后她哭了起来。为什么哭?一起工作的一个女孩说是因为他们活在这个时代。那个女孩为乔治·麦戈文[7]竞选效力,不仅如此,她还给尼克松写过反对信。辛西娅从盒子里又抽出一张纸,给尼克松总统写起信来:“我办公室里有些女孩不愿给你写信,因为她们说那会被当成神经病,她们的名字会上黑名单。我才不在乎上黑名单。你就是个神经病。你把物价搞得这么高,我都吃不起牛排了。”辛西娅不知道还要跟总统说点什么。她写:“替我告诉你老婆,她长了张石头脸。”她在信封上写下地址,贴上邮票,上床前把这些信放到信箱里。她开始觉得这是尼克松的错——所有的事都怪他,管它是什么意思。她还在哭泣。尼克松,你真该死,她心想。你该死。

这一阵子,她一直没跟查理上床。他来她家的时候,她解开他的衬衫,用手摩挲他的胸膛,上上下下地摩挲,然后解开他的皮带。

她又写了几封信。一封写给慧俪轻体[8]的琼·尼德齐[9]。“要是你吃个没完,又长胖了该怎么办?”她写道,“那你所有的钱都没了!你不能在公众场合露面,不然大家都会看到!我愿你越来越胖,然后去死。”第二封信(实际上是幅图片)给查理——画了一颗心,把“辛西娅”三个字写在里面。这不对。她又画了一颗心,把“查理”写在里面。最后一封信是给她和皮特结婚那会儿认识的一个女人。“亲爱的桑迪,”她写道,“抱歉这么久都没有写信。我二月十号要结婚了。我想我告诉过你林肯和我已经离婚了。我真希望你能在我身边,鼓励我在婚礼之前好好减肥!愿你全家万事如意。小孩现在一定会走路了吧。我这里一切都好。嗯,先写到这儿吧。爱你的,辛西娅。”

他俩坐上火车,在举行婚礼前去看望她的父母。现在是一月底。查理洒了一些啤酒在夹克上,已经去了两次洗手间清理衣服,虽然她告诉他第一次去时就已经弄干净衣服了。他的夹克口袋里有一条折好的领带。一条红色的领带,白色小狗图案,是辛西娅买给他的。她最近总在给他买礼物,因为她有时成心跟他过不去,事后又想弥补。这段时间她开始吃安眠药,休息充分,神经也不那么紧张了。她最近状态不好就是这个原因——缺乏睡眠。甚至在吃午饭的时候,她也服半颗安眠药,这样她白天会比较镇定。

“亲爱的,你想去餐车吗?我们可以在那儿喝一杯。”查理问她。

辛西娅不想让查理知道自己在吃安眠药,于是她一有机会就把手伸进包里,从药瓶里晃出一整片,趁他不注意就一口把药吞下。这会儿她又昏昏沉沉的了。

“我想过一会儿再去。”她说着给他一个微笑。

他走在过道上,她望着他的背影。那背影可以是任何男人。火车上的某个男人而已。车厢门在他身后关上了。

坐在过道另一侧的一个年轻人捕捉到她的眼神,他留着长发。“看报纸吗?”他说。

他主动给她看报纸。她觉得自己的脸红了。她还是接过报纸,怕冒犯了他。有些人不介意冒犯他这种模样的人,她自以为是地想,可是总该对人有礼貌。

“你们俩到哪儿下?”他问。

“佐治亚州的帕沃。”

“要去佐治亚州吃桃子?”他问。

她盯着他发愣。

“我是开玩笑的,”他说,“我祖父母就在佐治亚州。”

“他们成天吃桃子吗?”她问。

他大笑。她不知道自己的话哪里好笑。

“哈,老天爷,是,他们天天吃。”他讲这句话时拖着浊重的尾音。

她一张张翻着报纸。有一幅关于尼克松总统的漫画:总统靠在一面墙上,正被一个警察搜身,他在坦白各种罪状。

“很棒吧?”男子微笑着说,往走道这一侧凑过来。

“我给尼克松写了一封信,”辛西娅淡淡地说,“我不知道他们会拿我怎样。我信上什么都说了。”

“是吗?哇,你给尼克松写信了?”

“你给他写过吗?”

“哦,当然,我经常写,还发电报呢。不过要看他真的被人堵到墙角,还得等些时候吧。”

辛西娅继续翻看报纸。有整版的唱片广告,都是她从未听说过的人、从来不会去听的歌手。歌手们都长得像这个年轻男子。

“你是音乐家吗?”她问。

“我?哦,有时是吧。我弹电子琴。我会弹古典钢琴。现在弹得不多。”

“没有时间?”她说。

“是的,太多事情分心。”

他从毛衣里掏出一个扁酒壶:“你要是不想走那么远去找你朋友,就跟我喝一杯吧。”

辛西娅接过酒壶,动作很快,以免被人看到。酒壶一到手中,除了喝下两口,她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选择。

“你从哪儿来?”他问。

“水牛城。”

“看到彗星了吗?”他问。

“没有,你呢?”

“也没有,”他说,“有时我想根本就没有彗星,可能是妖言惑众。”

“如果尼克松说有彗星,那我们就可以确定其实没有。”她说。

她听到自己说话的声音,觉得陌生。那个男人在笑。他似乎喜欢谈论尼克松。

“没错,”他说,“说得漂亮。总统发布公告说彗星将会出现,那我们就可以放下心来,知道我们不会错过任何东西。”

她听不懂他说的话,就又喝了一口酒,这样就无须做表情。

“我也喝一口。”他说,酒壶又回到他手里。

看样子查理还要在餐车里待上一会儿,这个名字叫彼得的男人便凑过来,坐到她旁边。

“我第一任丈夫叫皮特,”她说,“他参了军。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男人点点头,承认他们的名字存在某种联系。

他点头了,她一定是说对话了。

彼得告诉她,他这一程是去探望祖父,祖父中风了,正在恢复。“他讲不了话。他们认为他会讲的,但不是现在就会。”

“我怕老,怕得要死。”辛西娅说。

“是呀,”彼得说,“不过你还离得远呢。”

“可有的时候我也不在乎发生什么,我压根不在乎。”

他缓缓地点头。“很多时候我们对发生的事情都无能为力。”他说。他拿起一本他一直在翻看的小书,书名是《了解梦境的意义》。

“你读过这种书吗?”他问。

“没有。写得好吗?”

“你知道它写什么的,对吧?一本解梦书。”

“我做过一个梦,”她说,“梦到我穿着婚纱站在圣坛前,却不是站在地板上,而是站在一台磅秤上。”

他笑出声来,摇了摇头。“这本书里没什么奇怪的东西。都是弗洛伊德那套常见说辞。”

“是什么意思呢?”她问。

“哦——比如梦见牙齿掉落,就意味着阉割。就那一套。”

“那你知道我的梦有什么意思吗?”她问。

“我对自己读到的都半信半疑,”他说着用手指敲敲膝盖。他知道他还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也许磅秤的意思是你在衡量各种可能性。”

“是什么的可能性?”

“你看,你穿着婚纱,对吧?你也许是在衡量这有没有可能。”“那我该怎么办?”她说。

他笑了。“我也不是先知。我们查查你的星座吧。你是什么座?”“处女座。”

“处女座,”他说,“那就有点道理了。处女座的人非常仔细。他们对你说到的那种梦会很紧张。”

彼得照着书念:“对朋友要慷慨,但是小心不要被人利用。意外所获也许不如你期望的那么有意义。爱过的人会带来麻烦。从长计议。”

他耸耸肩。他把酒壶递给她。

太含糊了。她不是很明白。她看到林肯又在晃串珠了,但这次不是她的问题——是星座运势的问题。内容不够明确。

“那个跟我一起的男人想和我结婚,”她向彼得坦言,“我该怎么办?”

他摇摇头,望着窗外。“别问我。”他说,有点紧张。

“你还有其他书吗?”

“没了,”他说,“就这本。”

他们沉默地坐着。

“你可以去找看手相的,”过了一会儿,他说,“他们会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事。”

“看手相的?真的?”

“这个嘛,我也不清楚。如果你信一半……”

“你不相信这些?”

“我嘛,都是看着玩儿,不过我基本上只关心我喜欢的内容,然后忘掉不喜欢的。星座运势说我昨天应该推迟旅行,但我没有。”

“你为什么不相信这些?”辛西娅问。

“哦,我想大部分说法不比我们自己知道的更清楚。”

“那我们用它做个游戏,”她说,“我来问问题,你回答。”

彼得笑了。“好。”他说。他拿起她放在大腿上的手,盯着。他把手翻过去,查看另一面,皱起眉头。

“我该嫁给查理吗?”她低声说。

“我看到……”他开口,“我看到一个男人。我看到一个男人……在餐车里。”

彼得专注地盯着她的手掌,然后用手指轻抚她的手。“也许。”他触到她的指尖时深沉地说。

他被自己的表演逗得捧腹大笑。前排座位的一个女人不知道他在笑什么,往后面瞅了瞅。她看到的是一个嬉皮士一边握着一个胖女人的手,一边拿酒壶喝酒。

“柯勒律治[10],”彼得说,“你知道吧——柯勒律治那个诗人?他呢,他说我们并不是,比如说,先梦到狼再觉得害怕。他说我们是先觉得害怕,所以才会梦到狼。”

辛西娅明白了一些,但很快又糊涂了。都是因为吃了安眠药,喝多了酒。事实上,查理回来的时候,辛西娅靠在彼得的肩头睡着了。查理发火了——或者说像查理这么一个安静的人所谓的发火。查理也喝醉了,所以他比较平和,没有真的大怒。最终他闷闷不乐地坐到走道对面去了。那天很晚的时候,火车减速靠站,就要到佐治亚州了。他只是望着窗外发呆,好像什么也没注意到。彼得帮辛西娅把行李拿下来。火车到站了,查理还是坐着,望着窗外铁轨边上闪烁的几盏灯。辛西娅没有看他一眼,没有想事情会怎么样,她沿着过道出去了。她是最后一个下车的人。火车开走前她是最后一个下车的人,查理还在车上。

她的父母注视着火车开过铁轨,他们像是来自上个世纪的访客,为这样一台机器感到惊奇。当然,他们原本期待会见到查理,但现在只有辛西娅。他们没准备好做出愉快的反应,三个人注视着火车消失,沉默得不大自然。

那天夜里,辛西娅躺在自己小时候睡过的床上,无法入眠。她还是起来了,坐在厨房的饭桌旁边。我到底要想些什么呢?她问自己。她将双手覆在脸上,以便集中精神。厨房很冷,她与其说是饿,不如说是空虚。我不是脑子空虚,她想要冲林肯大喊,是胃里——胃里的什么地方。她闭上双眼,脑海里出现一个画面——是一座高耸的白色山峰。她并不在山上,也根本不在画面中。她睁开眼,看到饭桌光亮的表面。她闭上眼,又看到了白雪覆顶的山峰——高大,雪白,没有一棵树,只是山——冷得让她发颤。

1974年11月11日

注释

[1]美国教育体制最常用的A、B、C、D、F分值系统,A是最高分,F是不及格。

[2]卡其布指做军装的土黄色布料。

[3]切罗皮族印第安人,原文为“Cherappy Indian”,是辛西娅父亲将切罗基族印第安人(Cherokee Indian)的名称记错了。

[4]一种楼层交错的房屋风格。通常有两段短楼梯,一段向上通往卧室层,一段向下通往地下室。

[5]打字工作者,原文为“typist”,破折号前的“打字员”原文为“typer”,在英语中这两个词意思相同,可以互换,但在这里被刻意区别开来,言下之意是“typist”要比“typer”听起来更高级一点。

[6]《新闻周刊》(Newsweek)是一份在纽约出版、在美国和加拿大发行的新闻周刊,它在美国是仅次于《时代》的第二大周刊。

[7]乔治·麦戈文(George McGovern,1922—2012),曾任美国众议员、参议员,他在1972年的总统竞选中败给尼克松。

[8]慧俪轻体(Weight Watchers)是美国一家知名的健康减肥咨询机构。

[9]琼·尼德齐(Jean Nidetch,1923—2015)是慧俪轻体的创始人。她本是一个嗜吃曲奇饼的超重主妇,后来跟其他几个同需减肥的女友创办了这家机构,以互助班的形式监督个人减肥过程。

[10]塞缪尔·泰勒·柯勒律治(Samuel Taylor Coleridge,1772—1834),英国诗人、文学评论家。他与朋友威廉·华兹华斯是英国浪漫主义运动的创始人和湖畔诗人的成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