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浊的江水拍打着“洪武号”粗粝的船壳,发出沉闷的“哗哗”声。
庞大的船体在江流中不安地起伏、旋转,
如同刚刚挣脱母腹的洪荒幼兽,
笨拙地适应着水的浮力与推力。
船体中部敞开的“胸腔”内,
蒸汽机的嘶吼持续不断,
“呜——嗡——!!!”
狂暴的声浪在空旷的江面上震荡开去,
压过了风声与水声,
宣示着钢铁心脏的存在。
甲板上,
尚未铺设平整的厚木板湿漉漉、滑腻腻。
陈墨摇摇晃晃地站直身体,
湿透的官袍紧贴皮肤,
冰冷沉重。
每一次船体的晃动都让他脚下虚浮,
指甲深深抠进身旁一根裸露的、
冰凉湿滑的铁肋,
才勉强稳住身形。
他抬起头,
目光越过摇晃的船舷,
投向高处望台。
猎猎江风中,
那抹玄色身影依旧如同凝固的山岳。
朱元璋的目光,
如同两道实质的冰锥,
穿透空间,
牢牢钉在“洪武号”上,
更钉在陈墨身上。
那眼神里,
有帝王初见利器的审视,
有对力量攫取的贪婪,
更有一丝深不见底的…
催促!
“犁之”的余音,
仿佛还在江面上回荡。
这巨兽既已入水,
岂能只在浅滩漂浮?
“掌院!掌院!”
徐寿嘶哑变调的呼喊从动力舱开口处传来。
他半边身子还泡在涌进舱底的污水中,
布满烫疤的脸上混杂着狂喜和后怕,
指着依旧狂暴嘶鸣的蒸汽机,
又急又怒地吼道:
“火!火不能停!
力不能泄!
可…可这船还在打转!”
他猛地指向船尾方向,
“舵!
舵还没装!
没人掌舵!
光有力气…
这船就是没头的苍蝇啊!”
仿佛印证着他的话,
一股湍急的暗流猛地撞上船身!
“洪武号”庞大的躯体剧烈地一倾!
船体深处再次传来令人牙酸的“嘎吱”呻吟!
几处尚未完全堵死的缝隙处,
浑浊的水柱猛地喷溅出来!
甲板上几个立足未稳的船匠惊呼着滚倒,
溅起大片水花!
“黄龙头”拄着拐杖,
死死抱住一根主桅基座凸起的铁箍,
才没被甩出去。
他剧烈地咳嗽着,
吐出呛入的江水,
浑浊的老眼扫过一片狼藉、
如同被扒了皮的巨兽骨架般的甲板,
扫过那些惊惶无措、
精疲力竭的船匠和军汉,
最终绝望地望向陈墨,
声音嘶哑干裂:
“陈…陈掌院…
不成啊…
船…船壳未合…
甲板未铺…
桅帆全无…
连个…连个掌舵的轮子都没有…”
他喘着粗气,
每一个字都透着油尽灯枯的悲凉。
“光…光凭那铁心在肚里吼…
这船…
这船开不动!
也…也停不下啊!”
开不动!
停不下!
这六个字如同冰水,
浇在陈墨刚刚燃起一丝火焰的心头。
巨大的疲惫和冰冷的现实感再次沉沉压下。
他环顾四周:
裸露的龙骨铁肋纵横交错,
如同巨兽狰狞的骨架暴露在江风之中。
甲板只铺了不到三成,
到处是巨大的窟窿和散乱的木料、工具。
船尾方向,
本该安装巨大舵轮的位置空空荡荡,
只有预留的孔洞对着浑浊的江水。
没有桅杆,
没有风帆,
甚至没有一条像样的缆绳能将这头巨兽暂时固定在码头!
“洪武号”此刻,
只是一个拥有狂暴心脏、
却肢体残缺、
无法自控的钢铁残躯!
在长江奔涌的暗流中,
它只能无助地打转、
随波逐流!
每一次晃动,
都在加剧船体的负担和那些尚未愈合的“伤口”!
望台之上。
工部尚书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
“陛…陛下…
您看…
这…这铁肋木壳的法子…
终究是…是仓促了…”
他觑着皇帝的脸色,
小心翼翼地斟酌着词句。
“船体未固…
舵机全无…
光…光靠那肚里的蛮力嘶吼…
非但寸步难行…
恐…恐怕还有…
解体之虞啊!”
“解体”二字,
他咬得极轻,
却像毒刺般扎人。
朱元璋脸上的肌肉纹丝未动。
仿佛没听见尚书的话。
他那双深潭般的龙瞳,
依旧死死锁定在江水中那浮沉旋转的巨兽身上。
看着它笨拙地撞开浪头,
看着浑浊的水柱从它“伤口”处不断喷溅。
看着甲板上那个湿漉漉、
在颠簸中竭力稳住身形的青色身影。
时间仿佛凝固。
只有江风卷着袍袖的猎猎声。
终于。
那紧抿的、
如同刀锋般的唇线,
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一个低沉、
沙哑、
却带着不容置疑意志的声音,
缓缓响起:
“陈卿。”
声音不高,
却清晰地穿透了江风与水汽,
如同冰冷的铁链,
瞬间缠绕上陈墨的脖颈!
陈墨浑身一僵,
猛地抬头望去!
朱元璋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枷锁,
沉沉压在他的肩上。
“此舟…既名‘洪武’。”
皇帝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
“岂能…困于浅水?”
他缓缓抬起手,
那只骨节粗大、
曾执掌乾坤的手,
指向“洪武号”身后,
那更加开阔、
水流更为湍急、
暗礁潜藏的…
江心主航道!
“一个时辰。”
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落,
带着千钧之力!
“朕…要看到它…”
朱元璋的眼中,
骤然爆射出灼人的精光,
如同烧红的烙铁!
“…犁开此江!”
一个时辰!
犁开此江!
这旨意,
如同最后的通牒!
比之前的任何期限都更短!
更狠!
皇帝要用这残破的巨舰,
在这凶险的江心,
进行一场以生死为注的…
终极试炼!
要么,
证明它拥有撕裂波涛的力量与资格!
要么,
就在这长江之中,
彻底解体沉没!
连同它腹中那颗咆哮的心脏,
和船上所有人的性命!
“陛…陛下!不可啊!”
工部尚书吓得魂飞魄散,
噗通跪倒!
“船体未固!
无舵无帆!
入江心激流…
必…必是十死无…”
“嗯?!”
朱元璋鼻腔里发出一声冰冷的轻哼。
目光甚至没有偏移半分。
那无形的威压如同万仞冰山轰然压下!
工部尚书剩下的话生生噎死在喉咙里,
浑身筛糠般颤抖,
冷汗瞬间浸透官袍!
“喏。”
陈墨的声音响起。
嘶哑,
干涩,
却异常清晰。
他站在摇晃的甲板上,
迎着皇帝那如同实质的、
冰冷而灼烫的目光,
深深地、
深深地躬下了腰。
这一个字,
仿佛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也抽走了所有的侥幸与退路。
他猛地直起身!
脸上混杂的泥水、
汗水和油污,
在江风中迅速干涸板结,
如同戴上了一张狰狞的面具。
唯有那双眼睛,
深处那点微弱的火焰,
在绝境的重压下,
非但没有熄灭,
反而爆发出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
“徐寿!”
陈墨的声音撕裂了江风!
“火!
给老子烧到最旺!
力!
一丝都不许泄!”
他指向那持续嘶吼的动力舱!
“黄老!”
他猛地转向死死抱着铁箍的“黄龙头”,
眼神如同淬火的刀锋!
“带人!
用最粗的缆绳!
把船尾…
给老子绑死了!”
他指向甲板上堆积的、
用来固定巨木的铁链和缆绳。
“绑成…
一个死疙瘩!
让它…
只能向前!”
没有舵,
就用最野蛮的方式,
强行固定航向!
“黄龙头”浑浊的老眼猛地瞪圆!
绑死船尾?
用缆绳铁链强行代替船舵?
这简直是…
疯子!
但他看着陈墨眼中那不顾一切的疯狂,
看着皇帝望台上那如山岳般的威压,
一股同归于尽的狠劲猛地冲上头顶!
“好!
好!”
他嘶声应着,
松开拐杖,
几乎是爬着扑向那堆粗大的缆绳!
“来!
跟老子…
捆!
往死里捆!”
“其余人!”
陈墨的目光扫过甲板上所有惊惶的面孔,
声音如同惊雷炸响!
“抄家伙!
堵漏!
把能看见的窟窿!
全给老子…
用命堵上!”
他猛地一脚踢开脚边一块散落的厚木板!
“不想现在喂鱼…
就他娘的动起来!”
“喏!!”
被逼到绝境的嘶吼轰然爆发!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
匠人们、
军汉们如同被鞭子抽打的陀螺,
疯狂地扑向船体各处喷水的缝隙!
厚木板!
浸透桐油的麻丝团!
甚至脱下湿透的破袄!
用身体!
用能找到的一切!
死死堵向那些贪婪吞噬江水的裂口!
“砰!砰!砰!”
木槌砸在木板上的声音,
混合着人肉抵住水压的闷哼,
在蒸汽的嘶吼中汇成一曲悲壮的战歌!
徐寿在动力舱口发出野兽般的咆哮!
鼓风的军汉赤膊上阵,
肌肉虬结,
将巨大的鼓风囊推拉出残影!
炉膛内,
白炽的烈焰几乎要喷涌而出!
锅炉发出不堪重负的低沉轰鸣!
暗金色的气缸律动得更加狂暴!
飞轮旋转如疯魔!
输出的铁链绷得如同即将断裂的弓弦!
整艘巨舰,
都在那腹心处传来的、
越来越恐怖的蛮力下…
微微震颤!
“绑死了!
掌院!
船尾…
绑死了!”“黄龙头”嘶哑的声音带着破音传来!
船尾处,
数根手臂粗细的浸油缆绳和沉重的铁链,
被以一种近乎自残的方式,
死死缠绕、
打结、
固定在几处最粗壮的铁肋和预留的基座上!
硬生生将原本可以随水流摆动的船尾…
锁成了一个僵直向前的姿态!
陈墨踉跄着冲到船头最前端。
脚下是裸露的、
湿滑的龙骨巨木。
前方,
是开阔而暗流汹涌的江心主航道!
浑浊的江水打着旋,
卷着枯枝败叶,
奔流不息。
更远处,
几处江面下隐藏的礁石群,
在水流中露出狰狞的黑色轮廓!
没有退路。
只有向前!
用这残破之躯,
用这强行锁死的航向,
用这腹中咆哮到极致的钢铁之心!
去犁开这条大江!
要么生,
要么…
粉身碎骨!
他深吸一口带着水腥和铁锈味的空气。
猛地举起右手!
用尽全身力气,
朝着动力舱的方向,
朝着望台上那玄色的身影,
发出了撕裂喉咙的咆哮:
“全——力——”
“开——!!!”
“呜——嗡——嗷——!!!”
蒸汽机的嘶吼陡然拔高到一个前所未有的恐怖频率!
如同巨兽被彻底激怒、
发出的灭世咆哮!
炮管锅炉通体透出骇人的暗红!
粗壮的蒸汽管道剧烈跳动!
暗金色气缸的每一次冲击都带着碾碎虚空的狂暴!
巨大的飞轮旋转发出撕裂空气的尖啸!
驱动轴输出的铁链疯狂抖动,
发出濒临断裂的“铮铮”哀鸣!
“轰——!!!”
一股沛然莫御的、
纯粹由钢铁与蒸汽转化的狂暴推力!
自“洪武号”残破的“腹心”深处…
悍然爆发!
庞大的船体猛地一震!
船头处堆积的碎木污水被这股巨力狠狠抛向空中!
那被铁链和缆绳死死锁住的僵硬船身,
如同被无形的巨神从后方狠狠踹了一脚!
以一种极其笨拙、
毫无美感、
却带着碾碎一切阻碍的蛮横姿态!
猛地…
朝前…
蹿了出去!
犁开江水!
撞碎波浪!
朝着那暗流汹涌、
礁石隐现的…
江心主航道!
一头…
撞了进去!
浑浊的江水被强行劈开,
向两侧掀起一人多高的浑浊浪墙!
“洪武号”这头残破的钢铁木兽,
如同离弦的、
燃烧着蒸汽与烈焰的…
巨大箭矢!
在长江宽阔的胸膛上,
悍然犁出了…
第一道触目惊心的…
白色伤痕!
望台之上。
朱元璋负手而立的身躯,
在巨舰骤然前冲的刹那,
几不可查地…
微微前倾了一瞬。
那双深不见底的龙瞳之中,
倒映着那破浪而行的狰狞巨影,
瞳孔深处…
仿佛有冰冷的火焰…
无声燃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