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蟒袍暗刃

“轰——哗啦!!!”

“洪武号”残破而狰狞的船头,如同燃烧的巨斧,狠狠劈入江心一道汹涌的暗流!浑浊的江水被狂暴的蛮力挤压、撕裂,猛地向两侧炸开!浑浊的浪墙裹挟着枯枝败叶和白色的泡沫,冲天而起,又狠狠拍打在裸露着黝黑铁肋和湿滑木板的船壳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船体剧烈地颤抖着!深处传来令人牙酸的“嘎吱”呻吟,那是强行锁死的船尾结构与狂暴水流在角力!几处尚未堵死的缝隙瞬间被撕裂扩大,浑浊的水柱如同受伤的动脉,疯狂地喷溅出来!

“堵住!堵住它!”一名船匠嘶吼着,用身体死死压住一块被水压顶得跳动的厚木板,冰冷的江水瞬间将他半个身子淹没!旁边的人抡起木槌,不顾一切地砸向固定木板的铁钉!“砰!砰!”每一下都溅起浑浊的水花。

陈墨死死抓住船头一根裸露的、冰凉湿滑的铁肋,身体被巨大的冲击力甩得几乎离地!脚下湿滑的龙骨巨木如同活了过来,疯狂扭动!浑浊的浪头劈头盖脸砸下,呛得他眼前发黑,耳朵里只剩下江水咆哮、船体呻吟和蒸汽机那持续不断的、如同濒死巨兽般的狂暴嘶吼!

“呜——嗡——!!!”

动力舱如同燃烧的炼狱核心!锅炉壁上的暗红更深,几乎要滴出血来!粗壮的蒸汽管道剧烈跳动,发出金属疲劳的呻吟!暗金色的气缸每一次凶悍的冲击,都让整艘巨舰随之震颤!飞轮旋转带起的灼热气流卷着水汽,在敞开的“胸腔”内形成混乱的漩涡!徐寿半边身子浸在涌进的污水中,脸上被炉火烤得通红爆皮,他死死盯着压力表那顶在极限红线疯狂颤抖的指针,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嗬嗬声,指挥着鼓风的军汉做最后的搏命!

前方!浑浊的江面下,一片巨大的、犬牙交错的黑色阴影,在湍急的水流中若隐若现!礁石群!如同潜伏在江底的巨兽獠牙!

“左!左!!”瞭望的军汉带着哭腔嘶吼,声音被风浪撕碎!

可船尾被铁链和缆绳死死捆成了僵硬的铁疙瘩!没有舵!无法转向!“洪武号”庞大的残躯,带着一往无前的狂暴惯性,如同被蒙住眼睛的疯牛,朝着那片狰狞的礁石阴影,直直地…撞了过去!

望台之上,死寂无声。

猎猎江风卷动着玄色龙袍,朱元璋负手而立的身影如同一尊冰冷的铁像。他那双深不见底的龙瞳,死死锁定着江心那艘在浪涛中挣扎、咆哮、却又无可挽回地冲向毁灭的巨舰。瞳孔深处,倒映着激起的冲天浊浪,倒映着船体狰狞的骨架,更倒映着船头那个在风浪中死死抓住铁肋、渺小如蚁的青色身影。

工部尚书跪在冰冷的地砖上,身体筛糠般颤抖,脸上是混合着恐惧和一丝隐秘快意的惨白。完了!一切都完了!这铁肋木壳的怪物,连同那个妖言惑众的陈墨,马上就要在这长江之中,粉身碎骨!他袖中紧攥的、弹劾格物院靡费国帑、工部挪用精铁铸钱的奏章,似乎也随着那巨舰的倾颓而变得轻快起来。

就在那狰狞的礁石阴影即将吞噬船头的一刹那!

“呜——嗡——咔!!!”

一声前所未有的、如同金铁被硬生生拗断的恐怖巨响!盖过了所有的风浪与嘶吼!

连接在飞轮狂暴输出轴上的那根粗如儿臂、绷紧到极限的铁链!终于…不堪重负!在巨舰冲向礁石的巨大扭力和蒸汽核心极致输出的双重撕扯下!猛地…崩断了!

断裂的铁链如同被激怒的巨蟒,带着凄厉的破空声,“呜”地一声狠狠抽向船尾!所过之处,粗大的缆绳应声而断!木屑纷飞!一名躲避不及的军汉被链尾扫中,惨叫着跌入浑浊的江水中,瞬间被浪头吞没!

这突如其来的、链条崩断带来的巨大反作用力,如同在狂奔的疯牛后腿上狠狠砍了一刀!正以决死姿态撞向礁石的“洪武号”,那被强行锁死、僵硬向前的船身,在惯性与这反向巨力的撕扯下,猛地发生了一个剧烈到几乎倾覆的…横向甩动!

“嘎啦啦啦——轰!!!”

庞大的船体在江心发出令人心胆俱裂的呻吟!如同一个被巨神抡起的铁锤,船头在千钧一发之际,险之又险地擦着那片最狰狞的礁石边缘…横扫而过!黝黑的礁石与粗粝的船壳铁肋剧烈摩擦,爆发出刺目的火花和令人牙酸的金属刮擦声!浑浊的江水被这蛮横的横扫排开,形成一个巨大的、短暂的真空漩涡!

船体在巨大的惯性下继续打横漂移!如同失控的陀螺!但速度…却因为这恐怖的碰撞摩擦和失去核心动力的骤然泄力…开始减缓!

“落锚!快落锚!”陈墨嘶哑的吼声在混乱中如同裂帛!他看到了那唯一的机会!

船头处,几个被甩得七荤八素的军汉如梦初醒,连滚爬爬地扑向那沉重的、尚未完全安装到位的备用船锚!他们用尽吃奶的力气,合力抬起那裹着厚厚铁锈的巨大铁锚,狠狠推向船舷!

“噗通——!”

巨大的水花溅起!沉重的船锚拖着粗大的铁链,瞬间沉入浑浊的江底!

“嘎啦啦啦——嘣!”

铁链瞬间绷直!发出濒临断裂的呻吟!巨大的力量猛地将还在横漂的“洪武号”狠狠一拽!船头猛地一沉!整艘巨舰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扼住咽喉,在江心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剧烈地颠簸了几下,终于…缓缓地…停了下来!

浑浊的江水拍打着伤痕累累的船壳。蒸汽机的嘶吼骤然减弱,只剩下锅炉泄压阀发出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沉呜咽“呜…呜…”。动力舱内,烈焰渐熄,白炽的光芒褪去,只余暗红的余烬和弥漫的呛人烟雾。徐寿瘫坐在污水中,剧烈地咳嗽着,看着压力表指针缓缓回落,脸上是劫后余生的茫然和虚脱。

甲板上一片狼藉。断裂的缆绳如同死蛇般缠绕在铁肋上。散落的木板、工具漂浮在积水中。船匠和军汉们如同从水里捞出来,精疲力竭地瘫倒在湿漉漉的木板上,剧烈喘息,眼神空洞。船壳上,几道被礁石刮擦出的巨大创口狰狞外翻,浑浊的江水正汩汩涌入。船尾处,被铁链抽断的缆绳基座一片狼藉。整艘船,如同经历了一场惨烈搏杀后的巨兽,虽未沉没,却已遍体鳞伤,奄奄一息。

但终究…停住了。没有撞上礁石粉身碎骨。没有在江心解体沉没。

陈墨依旧死死抓着船头那根冰凉湿滑的铁肋,身体因脱力和寒冷而不受控制地颤抖。冰冷的江水顺着额发滴落,模糊了视线。他大口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江水的腥气和铁锈的血味。极致的疲惫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四肢百骸。

他抬起头,透过朦胧的水汽,望向那片被擦过的狰狞礁石群。黝黑的石体上,留下了一道刺目的、新鲜的巨大刮痕,如同被巨兽利爪划过。再望向高处的望台。

江风似乎更烈了。玄色的袍袖翻飞如墨云。

朱元璋依旧站在那里,如同亘古不变的礁石。他那张刀劈斧削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仿佛下方江心那场惊心动魄的生死挣扎,那遍体鳞伤的巨舰,那劫后余生的人群,都不过是激流中微不足道的浮沫。

但陈墨清晰地感觉到,那道穿透空间、如同实质的目光,比之前更加冰冷、更加沉重地,钉在了自己的身上!那目光里,审视未减,贪婪更深,而那一丝催促…已化作了冰冷的、不容置疑的…等待!等待着一个结果,一个解释,一个对这场代价惨重的“犁江”…最终的交代!

“启…启禀陛下…”工部尚书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一丝隐秘的兴奋,他跪爬两步,指着江心那艘冒着残烟、破败不堪的巨舰,声音因激动而尖锐,“幸…幸赖陛下洪福!天…天佑大明!此…此铁肋怪舟…虽…虽未沉没…然…然船体破损!舵机尽毁!蒸汽…蒸汽之力亦泄!已成…已成废铁一堆!更兼靡费国帑巨万…此…此皆陈墨妖言惑众、工造失当之过!臣…臣有本…”他迫不及待地将袖中那份早已备好的弹劾奏章高高捧起,声音带着哭腔和控诉,“…奏请陛下!严惩此獠!以儆…”

“闭嘴。”

一个低沉、沙哑,却如同寒冰凝结的声音,清晰地响起,打断了工部尚书涕泪横流的控诉。

声音来自望台边缘。

朱元璋缓缓转过身。玄色龙袍的下摆拂过冰冷的望台石砖。他那双深不见底的龙瞳,终于从江心移开,落在了跪伏在地、高举奏章的工部尚书身上。那目光,平静无波,却让工部尚书浑身一僵,如同被无形的冰锥刺穿,高举奏章的手瞬间僵在半空,后面的话生生冻在喉咙里。

皇帝的目光并未在奏章上停留,甚至没有看尚书那张惨白的脸。他缓缓抬起手,那只骨节粗大、布满老茧的手,指向下方江心,那艘在浑浊江水中起伏不定、伤痕累累、却依旧倔强漂浮着的钢铁巨兽。

“此舟…”朱元璋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铁交鸣般的穿透力,清晰地压过江风,送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更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工部尚书的心上!“…当名‘洪武’。”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江面上那道由巨舰犁出的、正在缓缓平复却依旧触目惊心的白色水痕,最终,落在了船头那个扶着铁肋、勉强站立的青色身影上。那双深潭般的龙瞳深处,一丝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攫取到力量的满足和对更大野心的灼热光芒,一闪而逝。

“陈卿…”朱元璋的声音再次响起,语气竟带上了一丝…奇异的“温和”。然而这温和,却比任何咆哮都更令人心悸。“…造此神工,劳苦功高。”

陈墨浑身一凛,猛地抬头望去!

只见朱元璋微微侧首,对侍立身后的司礼监大太监淡淡吩咐:“赐…飞鱼服,麒麟补,玉带蟒袍。即日…送入格物院。”

飞鱼服!麒麟补!玉带蟒袍!

这几个字如同惊雷,在死寂的望台上炸响!工部尚书捧着奏章的手猛地一抖,奏章“啪嗒”一声掉落在地,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难以置信的灰败!赐蟒袍?!这是何等殊荣?!非立下不世奇功之勋贵重臣不可得!皇帝竟将如此恩宠,赐予一个…一个险些将国之重器葬送江底、浑身泥污的…陈墨?!

陈墨站在船头,冰冷的江水顺着脸颊滑落。皇帝的“嘉奖”如同冰冷的铁水,兜头浇下,非但没有带来丝毫暖意,反而让他心头警兆狂鸣!蟒袍?这是将他架在火炉上烤!是裹着蜜糖的砒霜!

果然。

朱元璋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再次落回陈墨身上,那刚刚浮现的一丝“温和”瞬间消失无踪,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威严和不容置疑的意志。

“着五军都督府…”皇帝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冰冷,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即日起,调拨精兵三千,进驻龙江船厂!专司‘洪武号’护卫、修缮、监造!”

“另!”朱元璋的目光扫过瘫软在地的工部尚书,如同扫过一只蝼蚁,“工部所欠格物院精铁十万斤,一月之内,翻倍补齐!少一两…提头来见!”

最后一句,带着浓郁的血腥气,狠狠砸在工部尚书头上!尚书眼前一黑,直接瘫软在地,抖如筛糠。

“陈卿…”朱元璋的目光重新聚焦在陈墨身上,那眼神如同实质的枷锁,沉沉压下。“蟒袍加身,国之重器托付于你。”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冰冷催促,“朕…要看到它痊愈。要看到它…真正地…犁波斩浪!”

“莫让朕…久等。”

旨意如刀,斩钉截铁!

陈墨深深躬身,额头几乎触碰到冰冷湿滑的铁肋。“臣…遵旨。”声音嘶哑干涩。他知道,这蟒袍不是恩赏,是枷锁。是皇帝用无上恩宠将他牢牢绑在这艘名为“洪武”的战车上,用五军都督府的三千精兵,将这艘船和他陈墨…彻底攥在了掌中!

朱元璋不再言语,最后看了一眼江心那艘破败却倔强漂浮的巨舰,如同看一件终于展现出价值的工具。玄色袍袖一拂,转身,在锦衣卫无声的簇拥下,大步离开了这座见证了钢铁初啼与权力交锋的望台。

江风卷着浑浊的水汽和淡淡的血腥味,吹拂着“洪武号”伤痕累累的船身。

陈墨缓缓直起身。湿透的青色官袍沉重冰冷。他低头,看着自己沾满泥污油渍、微微颤抖的手。前方,几名五军都督府的将官,已经按着腰刀,踏上了摇晃的跳板,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视着甲板上的每一个人。他们身后,黑压压的军士如同潮水,开始涌入龙江船厂。

蟒袍的荣光尚未加身。

权力的冰冷刀锋,已然架上了脖颈。

他抬起头,望向奔流不息的长江。浑浊的江水打着旋,卷着浪花,奔涌向未知的东方。机器的低沉呜咽,如同巨兽受伤后的喘息,在身后持续不断。

痊愈?犁波斩浪?

这路,才刚刚开始。而每一步,都将踏在刀锋之上,浸透在权力的漩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