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物院深处,一座临时搭建的巨大芦席工棚下,炉火日夜不息,将深秋的寒意彻底驱散。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煤烟、铁锈、汗水混合着桐油和皮绳烧焦的刺鼻气味。叮叮当当的敲打声、铁器摩擦的刺耳声、鼓风囊沉闷的“呼哧”声,以及粗重的喘息和吆喝声,交织成一曲粗粝而狂热的交响。
工棚中央,那根粗壮厚重的废弃炮管,已经彻底变了模样。
炮管被从中部切割开来,两端被徐寿带着匠人们用大锤和钢钎硬生生砸出巨大的法兰盘接口(边缘凿出粗糙的凹凸榫卯和铆钉孔),再用烧红的熟铁锻打箍紧。中间最粗壮的一段炮管被保留下来,作为承受高温高压的锅炉主体。两端则用厚重的铁板(由工部库房里找到的废弃铁甲残片熔铸锻打而成)封死,同样砸出法兰盘接口。炮管壁上,被小心翼翼地钻出几个孔洞,用烧红的铁管(取自废弃的攻城槌部件)强行砸入、铆接,作为进出水管、蒸汽出口以及最重要的——泄压阀接口。
整个“锅炉”雏形,如同一头由钢铁和蛮力拼凑出的、沉睡的怪兽,黝黑、粗糙、布满锤痕、铆钉和焊疤(用铜锡合金强行熔焊缝隙),静静地卧在巨大的铁砧和支架上。
陈墨脸上沾满油污和煤灰,官袍的下摆早已被火星烫出几个窟窿。他站在工图前,指着上面用炭条画出的简体字标注的“气缸”部分,对着围拢过来的徐寿和几个核心匠人嘶声讲解:
“…气缸!需精铁铸造!内壁需打磨光滑如镜!活塞…活塞需硬木包裹熟铁皮!务必严丝合缝!活塞杆…用最硬的栎木!两端需铁箍加固!还有这阀门…连杆…飞轮…”
他的声音沙哑而急切,每一个字都关乎成败。徐寿等老匠人听得极其专注,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理解的火花和面对未知的凝重。他们一生与铁木打交道,陈墨描述的这些结构虽然复杂精妙,但核心原理——密闭、压力、往复运动——却在他们敲打了一辈子铁砧的经验里找到了模糊的对应。
“掌院放心!”徐寿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油污,声音嘶哑却充满力量,“气缸坯子…老夫带人连夜浇铸!内壁…用金刚砂混油,一点点磨!磨到能照出人影!至于这活塞…”他拿起一块硬如铁石的紫檀木料,眼中精光爆射,“交给老孙头!他做木模是一绝!保证严丝合缝!”
“好!”陈墨重重点头,目光转向旁边另一张图纸,“还有这冷凝器…需用铜管盘绕…置于冷水箱中…密封更是关键!一旦泄露…”
“交给俺!”一个沉默寡言、脸上带着烫疤的铁匠瓮声瓮气地接口,拍着胸脯,“俺祖上三代箍桶!滴水不漏!”
分工明确,各司其职。工棚内再次爆发出更加狂热的劳作浪潮。浇铸气缸的泥范在角落快速成型;巨大的硬木在孙老匠的斧凿下开始显现出活塞的轮廓;铜管在铁砧上被小心地敲打弯曲;军汉们赤着上身,肌肉虬结,喊着号子推动巨大的鼓风囊,将炉火烧得白炽!火星如雨点般飞溅,汗水滴落在滚烫的铁器上,发出“嗤嗤”的轻响,瞬间化作白烟。
时间在汗水和炉火中飞速流逝。
三天后的清晨,格物院工棚内气氛凝重到了极点。
巨大的“锅炉”——那根改造后的炮管主体,被粗大的铁链和原木支架牢牢固定在场地中央,下方是一个临时挖砌的砖石火塘,里面堆满了燃烧正旺的优质焦炭,橘白色的火焰贪婪地舔舐着黝黑的炮管底部,散发出灼人的热浪。
锅炉的一侧,连接着一根同样粗壮、布满铆钉的熟铁管道(由废弃的枪管拼接铆接而成),通向旁边一个由厚重木箱改造成的、注满了冰冷河水的“冷凝器”。冷凝器的出口,又连接着一根稍细的铁管,通向一个巨大的、用整根硬木掏空、内壁镶嵌了薄铁皮、外部箍着几道粗铁箍的“气缸”。
气缸上方,一根同样由硬木制成、裹着铁皮、足有成人手臂粗的活塞杆,笔直地向上伸出,连接着一个巨大的、由厚实榆木制成的飞轮。飞轮的边缘,用麻绳粗糙地缠绕着,暂时没有连接任何负载。
整个装置,如同一个由钢铁、木材和蛮力堆砌出的、丑陋而庞大的怪物,静静地匍匐在烟尘弥漫的工棚里,散发着一种原始而危险的气息。
朱元璋端坐在工棚入口处临时设置的一张蟠龙金椅上,面无表情。他身后侍立着太子朱标和几名贴身锦衣卫。皇帝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扫视着眼前这奇形怪状的造物和那些紧张忙碌、汗流浃背的匠人军汉。他手中,依旧习惯性地摩挲着那块冰凉光滑的玻璃,似乎在汲取某种力量。
陈墨站在锅炉旁,心脏狂跳如擂鼓。成败,在此一举!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全场,嘶声下令:
“注水!”
几个军汉立刻推动一个由巨大皮囊改造的简易压力泵(利用杠杆原理),将旁边水缸里冰冷的河水,通过一根临时接驳的厚皮管,奋力压入锅炉顶部的进水口。
“哗啦啦…”水流注入沉闷炮管的声音清晰可闻。
“停!”陈墨估算着水量,挥手制止。水位大约在锅炉容积的三分之二。
“封口!”徐寿亲自操刀,带着两个徒弟,用巨大的扳手(临时锻打的铁棍)和烧红的铆钉,将最后几个检查口和进水口死死封住!沉重的锤击声“当当”作响,如同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点火!加猛火!鼓风!”陈墨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尖锐。
负责火塘的军汉立刻将大捧的焦炭投入火中!巨大的鼓风囊在号子声中被疯狂推动!“呼——呼——!”强劲的气流涌入火塘,橘白色的火焰瞬间暴涨,颜色由橘转白,发出刺目的光芒和可怕的高温!整个工棚的温度急剧攀升,如同置身熔炉!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住锅炉!盯住锅炉上那个简陋得令人心颤的泄压阀——那是一个用硬木塞堵住的、连接着一根细铜管的小孔。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炉火熊熊,锅炉黝黑的炮管壁在烈焰的舔舐下,渐渐由黑转红,再由红转暗红!灼人的热浪扭曲了空气,发出“噼啪”的轻响。
“嗡……”一种低沉、压抑、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的奇异嗡鸣声,开始从锅炉内部隐隐传出!那是水在急剧加热、翻滚、汽化,压力在密闭空间内疯狂积聚的声音!
陈墨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死死盯着锅炉上连接的一个极其简陋的、用兽皮和木片自制的压力表指针(利用杠杆和弹簧片原理,精度极差)。那指针在剧烈地颤抖着,缓慢而坚定地向一个用朱砂画出的危险刻度逼近!
“压力…压力快到了!”陈墨嘶声吼道,声音带着破音,“准备…准备开阀!”
负责控制气缸入口阀门的匠人,双手死死抓住一根连接着阀门的粗木杆,手背上青筋暴起,紧张得浑身都在发抖。
朱元璋的身体微微前倾,眼神锐利如刀,紧抿的嘴唇透露出内心的不平静。朱标更是屏住了呼吸,手心全是冷汗。
“当啷!”徐寿布满老茧的手稳如磐石,他亲自操起一柄沉重的铆钉锤,狠狠砸在烧红的炮管最后一道接口的铆钉上!火星四溅!那道细微的缝隙,在千钧之力下,终于彻底弥合!锅炉,这个由废弃炮管改造而成的、承受着恐怖压力的核心容器,宣告最终完成!
“成了!锅炉…成了!”徐寿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爆发出近乎疯狂的光芒,用尽全身力气嘶哑地吼了出来!那声音带着金属摩擦般的颤音,穿透工棚内所有的嘈杂!
就在他吼声落下的瞬间!
“咝——!!!”
一声尖锐、高亢、凄厉到极点的嘶鸣!如同被压抑了千万年的洪荒巨兽发出的第一声咆哮!猛地从锅炉顶部那个泄压阀的细铜管口喷薄而出!
一道凝练如实质的、滚烫的白色蒸汽柱!带着摧金裂石般的恐怖力量!如同无形的利剑!狠狠地刺破了工棚内灼热而凝滞的空气!
“轰——!”
巨大的声浪伴随着灼热的气流猛地扩散开来!离得稍近的几个军汉被这突如其来的恐怖嘶鸣和冲击波骇得魂飞魄散,踉跄着向后跌倒!
整个格物院,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所有的敲打声、鼓风声、吆喝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像是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咙,眼睛瞪得滚圆,瞳孔因极致的恐惧而急剧收缩!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骇然的惨白!那蒸汽喷射的尖啸,如同地狱的号角,狠狠撕扯着他们的耳膜,震颤着他们的灵魂!他们从未听过如此恐怖的声音!从未感受过如此纯粹的、非人力所能企及的狂暴力量!
“撼…撼动乾坤之力…”徐寿呆呆地看着那道喷涌嘶鸣的白色气柱,看着那微微颤抖的锅炉,看着连接管道因压力而发出的轻微嗡鸣,他布满油污和汗水的脸上,老泪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他双腿一软,“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滚烫、沾满煤灰和铁屑的地面上,额头深深埋下,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压抑不住的、如同野兽般的呜咽!那是对毕生信仰被彻底颠覆的震撼!是对这亲手参与创造的、超越认知的力量的无上敬畏!
“开…开阀!”陈墨也被这恐怖的嘶鸣震得心神激荡,但他强压住翻腾的气血,用尽全身力气嘶吼!
控制气缸阀门的匠人如梦初醒,用尽吃奶的力气,猛地扳动了那根粗木杆!
“嗤——!”
一股灼热、汹涌、带着巨大压力的白色蒸汽,如同挣脱牢笼的狂龙,顺着管道,发出沉闷的咆哮,猛地冲入冰冷的冷凝器铜管之中!
“嘶嘶嘶——!”高温蒸汽与冰冷铜管内的冷水瞬间接触,爆发出更加密集、更加刺耳的冷凝嘶鸣!整个冷凝器的木箱都在剧烈震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紧接着!
“嗡——咔!”
一声沉闷的、带着巨大阻力的撞击声,从气缸部位传来!连接着活塞杆的巨大飞轮,猛地、极其艰难地跳动了一下!带动着沉重的木制结构,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虽然只是极其微小的一下跳动,虽然飞轮并未持续转动起来(冷凝效率不足,密封性太差导致压力损失过大),但这微小的、由蒸汽推动的机械运动,如同在死寂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
“动了!它…它动了!”一个离气缸最近的年轻匠人失声尖叫,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而扭曲变调!
“天爷!真…真的动了!不是畜力!是…是那白气在推它!”一个军汉指着那微微跳动后复位的飞轮,眼珠子几乎要瞪出来,脸上写满了对未知力量的原始恐惧和敬畏!
工棚内短暂的死寂被彻底打破!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更加混乱、更加狂热的惊呼和难以置信的议论!
“神迹!真神迹啊!”
“白气…白气推山!掌院说的是真的!”
“撼动乾坤!真是撼动乾坤之力!”
匠人们激动得语无伦次,军汉们更是如同看到了神兵降世,看向那嘶鸣的锅炉和微微颤动的气缸飞轮的眼神,充满了狂热!
朱元璋猛地从蟠龙金椅上站了起来!
这位开国雄主,身经百战,见惯了尸山血海,早已磨砺得心如铁石。但此刻,他紧攥着龙椅扶手的手背上,青筋如同虬龙般根根暴起!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清晰的“咯咯”爆响!仿佛要将那坚硬的紫檀木生生捏碎!
他那张古井无波、威严如山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波动!鹰隼般锐利的眼眸死死盯住那嘶鸣喷涌的白色气柱,盯住那微微跳动后复位的巨大飞轮!瞳孔深处,如同有风暴在酝酿、在翻腾!
震惊!无以复加的震惊!这超越了人力、畜力,甚至超越了他理解范畴的、纯粹由水火之力转化而来的…机械伟力!它不再只是图纸上的符号,不再只是陈墨口中的狂言!它是真实的!是咆哮的!是能够推动万钧巨物的!
狂喜!一种攫取天地伟力、掌控无上神兵的帝王狂喜,如同岩浆般在他胸中奔涌!有了此物,何愁巨舰不能劈波斩浪?何愁铁马不能踏平山河?何愁金山不能尽入囊中?!
但在这狂喜的洪流之下,一股更加深沉、更加冰冷、更加令人心悸的忌惮,如同毒蛇般悄然探出了头颅!
这力量…太强了!强到足以改天换地!强到足以…颠覆乾坤!
它现在掌握在这个叫陈墨的“天授”之人手中!掌握在这座由他一手推动建立的“格物院”里!
朱元璋的目光,缓缓移开嘶鸣的锅炉,移开那微微颤动的飞轮,最终,如同两柄淬了冰的利剑,精准而森然地,钉在了烟尘弥漫中、那个同样被眼前景象震撼得微微失神、脸上混杂着激动、疲惫和一丝茫然的身影上——
陈墨!
那眼神,复杂到了极致。有欣赏其“天授”奇才的炽热,有利用其攫取力量的贪婪,更有一种对绝对力量失去掌控的、本能的、帝王的…深深忌惮与杀机!
炉火熊熊,映照着皇帝脸上明灭不定的阴影。蒸汽的尖啸依旧在工棚内凄厉回荡,如同为这初生的工业力量奏响的、夹杂着血腥与野望的……狂暴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