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到一个月前。
万辞山,悬真门。
云雾自万丈悬崖翻涌而上,将悬真门派的白玉宫阙笼成一片缥缈幻境。晨光刺破云层时,琉璃瓦上凝结的露珠折射出七色光晕,与峭壁间倒挂的千年冰瀑相映生辉。三十六座主峰如青笋破土,环抱中央悬浮的玄铁飞桥,桥下云海翻涌,偶有仙鹤掠过,惊起松涛阵阵。崖边野桃灼灼,花瓣随风坠入云雾,恍惚间似有琴箫之音自九重宫阙飘来,与山间叮咚的流泉汇成仙籁。夕阳西下时,整座山门被染成琥珀色,金红霞光为飞檐斗拱勾勒出流动的轮廓,仿佛将整片晚霞都裁作了门派的霓裳。
悬真门就坐落于万辞山的山巅,名门大派的气概一览无余。
踏入悬真门主殿「凌霄殿」,百丈高的穹顶悬着九盏夜明珠,珠辉流转间恍若银河倒悬。十二根盘龙玉柱环立四周,龙身雕刻栩栩如生,龙须随风微动,鳞片在光影中泛着冷冽幽芒。殿内不设烛火,穹顶镶嵌的星轨状琉璃纹路自行流转微光,将整座大殿映照得明灭不定。
此刻一位长相颇为秀气的少年正跪在地上,面对他的,是一个个仙风道骨的长老端坐在石椅上,他们之中有的神情自若,有的漠不关心,有的则暗自咬牙,但无一例外,他们的目光都落在了跪在地上的少年。
少年名曰骨邪,原本出生在一个不起眼的偏远小村,在他五岁时,整个村子被魔道贼子所盯上,一夜之间,整个村子犹如人间炼狱一般被洗杀一空。
骨邪的父母用生命保下了他的性命,待到悬真门的大长老碧空老仙赶到时,那里早已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再探查一番之后,确认了整个村子只剩下一个活人,这个活人便是骨邪,碧空老仙不忍骨邪流落街头,便破格将他安排进了悬真门,成为自己手下的第三个弟子。
可这也换来了同门中弟子的不满与仇恨,原因有两点:
第一点则是悬真门录取弟子十分严格,不是一般人根本没有机会进入悬真门,更何况骨邪当时还是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小屁孩。
第二点则是骨邪居然直接被悬真门的大长老碧空老仙收做弟子,门派中的弟子都清楚,那碧空老仙是什么人?是凌驾于整个悬真门的元婴大能!法力高强,深居简出,一度是被门派弟子们当做榜样一般的人物。能入他法眼的人,百年来才不过两人,这两人则是碧空老仙的弟子。
年纪较大的少年姓乘名枫,是碧空老仙座下首席大弟子。此子天赋及其之高,从小便展示出凌驾于凡人之上的能力,被碧空老仙周游世界时偶尔发现,纳为弟子,如今年纪轻轻便已是筑基期了。
年纪和骨邪相当的少年则是碧空老仙座下的第二弟子,名曰安之岩,此子平日虽然有些调皮捣蛋,但他天赋异禀,丝毫不弱于身为大弟子的乘枫。门派中都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若是安之岩收起顽劣的性子,好好修行,早就可以将他的师兄乘枫甩出十万八千里。如今修为也在筑基期。
相比于这二位天赋异禀的弟子,少年骨邪则十分不被人看好,他没有天赋,没有背景,没有资源,完完全全就是一个普通人。但碧空老仙似乎对这个普通的弟子关爱有加,骨邪也曾问过碧空老仙,“师父,我这么普通,为什么你……”
不料碧空老仙直接打断了他的疑问,“小邪啊,师父知道你想问什么。师父收徒看重的从来就不是资质天赋,而是一个字。”
“敢问师父,是什么字?”
“缘。”
……
碧空老仙坐于大殿正中央,面带善意的看着自己的弟子骨邪,“小邪啊,你的想法为师会考虑的。”
说完,他又看了看自己身边的众位长老,甚是权威的说道,“众位长老,可有异议?”
他身边的各位长老彼此大眼瞪小眼的互相看了一眼,才齐齐而道,“未有异议。”
因为骨邪所守护的清泉镇乃是穷乡僻壤之地,所以显得十分闭塞落后,住在这里的人们有时甚至连一顿饱饭都吃不上。
看着来来往往生活困苦的人们,骨邪心有不甘,拜见了各位长老,希望门派能够救济一下清泉镇的百姓,骨邪不敢奢望能够让清泉镇一朝一夕就发达起来,只盼人们能够吃上一顿饱饭。
看着自己的弟子竟有如此善心,碧空老仙直接威压众人,直接答应了骨邪的请求。
得到了门派的救济之后,不敢说清泉镇从此富裕了起来,但各家各户顿顿都能吃得上饱饭那是没有问题的。因此,骨邪自然而然的也深受这里人们的爱戴与尊敬。
暮色如墨,缓缓浸透天际,为小镇笼上一层朦胧的纱幕。橙红的夕阳悬在青灰瓦檐上方,将余晖泼洒在斑驳的土墙上,砖缝里摇曳的野草都镶上了金边。蜿蜒的石板路积着岁月的裂痕,此刻盛满碎金,偶有三两老者拄杖缓行,佝偻的身影被拉得细长。几座歪斜的木楼静立在巷口,褪色的雕花窗棂漏出暖黄的光,与天边的晚霞相映成趣。晚风掠过荒草丛生的空场,卷起几片枯叶,远处传来几声零落的犬吠,为寂静的小镇添了几分沧桑。炊烟从低矮的烟囱里袅袅升起,却被暮色揉碎,消散在渐暗的苍穹中,只留下这方天地,在夕阳的余晖里静静诉说着往昔的故事。
清泉镇的人们也都结束了一天的忙碌,彼此你一言我一语踏上了回家的路途。
站在山头俯瞰着这一幕,骨邪心中有了些许满足,夕阳的余晖落在了他的脸上,少年呵呵一笑,自创一诗,朗声而道,
“落日熔金浸短墙,炊烟几缕绕檐梁。
稚童巷口追飞蝶,耆老阶前话稻粱。
犬卧柴扉衔暮色,舟横野渡沐残阳。
风摇竹影千家静,岁月悠然入酒香。”
……
可好景不长,眼见清泉镇慢慢的好了起来,人们动手劳作也能维持自己一家生活的时候,悬真门便停止了救济。
俗话说,“升米恩,斗米仇”,对人帮助过多,反而让其养成依赖,一旦停止帮助就会心生怨恨。
习惯了你的好,就觉得理所当然,稍有欠缺便是错。
清泉镇的人们就是这样,看着一直救济的突然停止,这里的人们渐渐的心生不满,甚至是怨恨。
是的,人心就是这样,更何况这些人与世隔绝,没有见识,没有学识,不懂感恩,促使他们不满的,是人类最原始的欲望,他们就是一头头野兽一般行走在人世间。
当晚,骨邪解衣欲睡,却不曾想此时的屋外传来一片嘈杂声。骨邪心生疑惑,重新穿上衣服,想要看看外面发生了什么。
在打开木门的那一刻,他惊呆了。
只见屋外密密麻麻的全是人,这些人大多他都有印象,上至老人下至孩童,无一不是清泉镇的镇民。
这些人呈半包围的趋势围绕在骨邪的屋外。他们当中,个个神情扭曲,愤怒万分。此时此刻,正牢牢盯着刚从屋里走出来的骨邪。
骨邪被这些人死死的盯着,这让骨邪的心中不免泛起阵阵涟漪。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平日里对自己痴痴笑笑,对自己尊敬爱戴的镇民们,在此刻,却犹如一个个猛兽一般,用一副恨不得吃了自己的表情盯着自己。
僵持片刻,骨邪挤出一脸笑容,抱拳对周围的镇民先行一礼,随后问出了心中疑惑,“乡亲们,你们这是……?”
“哼!看看你干了什么好事!”
“不是说要救济我们吗?怎么停了?”
“我们才刚过上好日子,救济就停止了,你安的是什么心!”
“我们才吃了几天饱饭,你就受不了了,是巴不得我们过的不好吗?”
“呵,我看啊,是我们过上了好日子,让你眼红了吧。”
众人语气愤怒,你一言我一句,尽情发泄着心中的不满。这也是骨邪意料之外的事情,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些自己救济过的乡亲们居然这样的咄咄逼人,居然这样评价自己。今日更是联合起来,来找自己讨要说法。
这是什么情况?
为什么会这样?
骨邪平日里待他们不薄,今日这些镇民给他的感觉倒像是自己做错了一样,这是哪门子道理?
“你说啊!怎么不说话!我问你话呢!”
“乡亲们平日里把你奉为座上宾,时时刻刻的尊敬你,但是你呢?你看看你干了什么好事!”
“呸!什么守护使,其实根本就没有把我们这些凡人放在眼里。”
众人接连呐喊,士气高涨,此时此刻,势单力薄的骨邪一时间愣住了,他一遍一遍的问自己,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何故于此?
不知道什么时候,一把明晃晃的菜刀从人群中飞射而出,直勾勾的插进了骨邪的胸口处。
骨邪先是错愕,然后抬头望去,只见在人群中一个光着膀子的男人正在邪恶的看着自己,一副偷袭成功的小人得志之情溢于言表。
骨邪当场确定刚才飞来的菜刀就是这个男人扔过来的。
众人看到这一幕,也不免安静了下来。
骨邪身为炼气期后期的修士,想要拍死眼前的这个凡人简直像粘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毕竟炼气期是凡人和修士分水岭。
尽管骨邪内心十分愤怒,但身为正道,身为守护使,他还是硬生生的压下了自己的愤怒之情。
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骨邪一把抓住自己胸口上的菜刀,随之一咬牙一用力,菜刀被他硬生生给拔了出来。
看着手中冰冷菜刀上鲜红的血水,骨邪第一次感受到了无可奈何。明明动动手指的事情就能杀了伤害自己的那个人,但他不能。
因为在他的心中有两种东西束缚着他,这两种东西一种叫做责任,一种叫做使命。在正道,杀人就是有罪,更何况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
此刻的骨邪,原本一身的白袍早就被伤口流出来的血液侵染,望着眼前自己平日里所守护的百姓,竟没有一个人为自己而感到担心,也没有一个人为自己站出来说话,仿佛这一刀本来就应该由自己来承受。
这一瞬间,骨邪原本的一片赤诚之心仿佛一下子就遁入了刺骨的寒冰之中。
他明白了,他悟了。
眼前的这群人只是一个个披着人皮的畜牲罢了。他们没有人性,没有仁爱,没有怜悯,没有善良,在它们的眼中,只有利益!
骨邪的心中也是第一次,涌起了杀人的冲动。